“影响吏治,蒙蔽中枢的人该不该杀?”朱祁钰又问。“该杀!”
“乱皇明朝政,灭皇明国祚的人,该不该杀?”朱祁钰又问。
“该杀!”
朝臣闭着眼睛大吼,一个个心里在滴血啊。
老皇帝含沙射影,说的就是他们啊!
老皇帝这是逼他们站队,自己杀自己?其实是拿回皇权,并将资本的控制权,收归中枢。
这是当初朱见漭暴露出来的目的。
现在这么一看,原来老皇帝是拖着将死残躯,出来给老四站台来了。
然后所有人都中了老皇帝的圈套,被他给诓骗了。
“好!”
“既然诸卿当着朕的面,承诺了该杀!”
“老四!”
朱祁钰目光闪烁着冷厉之色:“你是太子,朕授予你全权之权,只要犯此三条者,皆可杀!”
“杀不出个朗朗乾坤,就不停手!”
“杀不出个天下太平,就不停手!”
“杀不出个天下承平,就不停手!”
朱见漭重重磕头:“儿臣朱见漭遵旨!”
李东阳脸色发白,已经知道自己中计了,老皇帝中气十足,压根就不是要死的样子。
他打感情牌的目的,就是让朝臣答应他。
如今朝堂上所有重臣,都给了保证,那么就等于说,满朝公卿支持新太子肃清朝堂,剪除自己的羽翼。
这就是朱见漭的反击。
他们用资本,朱见漭就出老皇帝。
在大明,老皇帝就是万能的神。
朱见漭完胜。
正常来说,如果老皇帝不装病装死,打感情牌,不管他说什么,朝臣都会想办法反驳,可他装死,把大家都给骗了,当所有人眼泪哭干的时候,他忽然反戈一击……防不胜防啊!
李东阳和尹旻对视一眼,必须得想办法和老四谈,必须消弭这场兵祸。
别忘了老皇帝是怎么起家的。
他没钱就抢钱。
老四肯定有样学样,没有就抢。
一旦屠刀动起来,再想收回去,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现在就谈!
谈出一个新规则出来。
出了养心殿,李东阳就去拜见太子。
可老四却留下侍奉汤药,愣是不见他,李东阳也狠,就在东宫等着。
“爹,您这招太绝了!”朱见漭算服了。
“只能用一次了,朕的这点信誉也就没了,以后不管用了,看你自己的了。”
“一次就够了,儿子必然夺回所有权柄!”
朱祁钰笑笑。
也对,他还能苟延残喘几天了,用过这一次,也就不用了,老四的太子位也就稳当了,未来大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就全看老四了。
朱见漭晾了李东阳两个小时,中间下旨流放两万多人,并将厂卫全都放出去,大肆抓人。
李东阳收到消息,越到这个关头越不能乱。
而报纸上,已经传出养心殿里的所有对话,老皇帝无事,支持太子肃清朝堂,满朝公卿同心协力,整肃朝堂。
顿时引得民间一片赞美之声。
当然了,这些赞美声音都是皇家弄出来的,反正先坐实了舆论,让事件发酵,抢占舆论高地。
刘健看到报纸时,脸直接变了:“李东阳中计了!”
“陛下好深的心机啊,为了给太子铺路,竟孤注一掷,这也太狠了吧!”
“不好,快通知报社,多印争议性大的新闻,吸引天下百姓的目光,千万不能让四十亿百姓的目光被这份报纸吸去,那就麻烦了。”
刘健很懂转移公众注意力。
这是很常见的公关方式,想给一条劲爆新闻降温,就使劲炒另一条新闻,让另一条新闻的热度盖过这条,再一点点给这条新闻降温,转移公众注意力。
可刘健终究晚了一步。
朝廷掌握喉舌,皇企照样掌握喉舌。
几乎同一时间,整个大明,乃至全世界,都出现了这份报纸,并且出现各种解读文案,热度直接爆炸。
在家装病的王恕,看到报纸后,吓得真病了:“大势已成,太子要成另一个陛下了!”
东宫外。
到宫门快要落钥的时候,朱见漭才露面,先对李东阳表示歉意,说政务实在太忙了。
李东阳随时收到宫外的消息,越看心里越没底。
本来他不该掺和其中的,甚至他背后的资本早就希望他出面,但他一直在装死。
这次不一样,这是所有官员的利益呀,不止文官,武将的利益也在其中,作为当朝次辅,必须出面的。
不止如此,还关乎着他心中的道,他的理想。
此刻,善谋的李东阳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敢问太子,肃清朝堂,要整肃到什么地步?”李东阳主动开口,就失去了先机,恰恰说明他心乱了。
“宾之兄,跟孤还这么客气?太子太子的,多见外啊。”
朱见漭给他倒茶:“以前孤在京师时,你经常称我字号,或者直接叫老四,如今我虽是太子,但你我相交于微末之间,不必在乎此等繁文缛节。”
“不敢。”李东阳道。
皇子是没有字的,毕竟没人敢叫他们的名字,但朱见漭给自己起了号,叫玉山,所以相熟的人都叫他玉山。
可这个号,有三十多年没人敢叫了。
“宾之,跟我还见外?”
朱见漭道:“今日父皇和诸卿叙旧,我也想到了你我相交的时候。”
“当时你还是国子监监生,受皇命入宫讲读。”
“父皇非常欣赏你,就让你和我们皇子一起学习,可你总嫌弃我们学得慢,总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表情,我记得真真儿的,你还总嘲笑我们。”
“后来还是二哥撺掇我们几个兄弟,偷着揍了你一顿。”
说到这里,朱见漭哈哈大笑。
李东阳满面通红:“那是老夫不敢殴打皇子,否则老夫岂会怕了你们几个?”
“宾之,你现在撒谎脸都不红不白吗?”
朱见漭揭他的短:“当时你一拳打在老五的脸上,打得那叫一个狠啊,还说不敢?最后是老五、老六坐在你两条腿上,让你动弹不得,我们兄弟几个才轮番揍你的,哈哈哈。”
“以多欺少,非君子所为。”李东阳不屑一顾。
“你可拉倒吧!”
朱见漭给他倒茶:“你回头就把我们告给父皇了,你偷着打小报告,这是君子所为?”
“老夫是讲读学士,代管皇子乃是皇命。”李东阳就是不承认。
“你可别吹了,你哪来的侍讲学士呀,你一个国子监监生,最多算伴读,小孩子打架,你告诉家长,明显是你不仗义!”
朱见漭笑道:“不过你后来也够硬气的,我爹罚了我们每人打十杖,你陪着我们一起受罚,当时我们几个觉得你是个爷们。”
“老夫自然是爷们。”李东阳很傲娇。
从那之后,几个皇子跟他关系都不错,包括老大。
朱见漭忽然看着他,切入正题:“那今日呢?你还是当年那个刚正不阿的李东阳吗?”
李东阳也看着他:“何意?”
“我要整饬朝堂,你会阻拦我吗?”朱见漭问他。
李东阳蠕了蠕唇,半晌没说出什么来。
他和老四太熟了。
虽然三十年没见,但只要互相说话,就能猜出对方心意,这是一种难违的默契。
“喝茶,这是你喜欢的贵州茶,我一直记得呢。”
朱见漭给他倒一杯,李东阳刚要行礼谢恩,朱见漭却按住他的手:“今日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李东阳点点头,垂下手,端起茶杯。
“太子!”
“叫我的号,或者还是叫我老四。”朱见漭道:“今日只有兄弟,你我,还是少年时的兄弟。”
李东阳叹了口气:“可再也回不去了呀。”
他知道老四没架子,同样这个人是个牛脾气,认准的事情拉不回来,和他很像,所以才成为挚友。
“我想让大明回去,你却拦着不让大明回去,是你回不去了,不是我。”朱见漭道。
李东阳抬眸看他:“老四,你知道大明是怎么发展的吗?”
“你说。”朱见漭洗耳恭听。
“朝堂-资本-百姓,组成了大明发展的道路,大明能飞速发展,资本的功劳最大。”
“这资本,是用几十年孕育出来的。”
“你想让大明回去,资本就没了,谈何发展啊?”
李东阳捧着茶杯,没有喝。
“是朝堂控制资本,还是资本在控制朝堂?”朱见漭问。
“重要吗?”李东阳反问他。
朱见漭也在点头:“重要。”
“老四,不重要的,资本就是一只推手,推着大明往前走。”
“可方向呢?谁在把握?”朱见漭问。
“我,你!”李东阳先指自己,再指朱见漭。
“宾之,你被资本控制了。”
李东阳则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希望大明维持告诉发展的速度。”
“那为何不能让朝堂控制资本呢?”
“控制不了,收归国有,会滋生腐败,资本成为政客的附庸,大明就再不会这样高速发展了,而是会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李东阳道:“老四,你还记得景泰十六年时,你、我、刘健、张敷华、耿裕在一起论述大明发展的道路吗?”
“当时耿裕说过的,资本国有化,是不可行的。”
“我们辩驳了好久好久,最后很多人都进来讨论,都认为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任由资本操纵朝堂吗?”朱见漭喝问。
“没有,朝堂负责方向,资本做开路先锋,朝堂和民间百姓皆获利,大明也领先于世界,高速发展,有什么不好的?”
李东阳道:“老四,这条路是曾经咱们畅谈理想时,说过的道路呀,是咱们要走的道路呀,怎么到今天,你觉得我走错了呢?”
朱见漭忽然觉得李东阳很陌生。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一如既往的足智多谋,可是他钻进牛角尖里了。
“地方的情况,你知道吗?”朱见漭问。
李东阳沉思半晌,缓缓点头。
“你知道?地方欺上瞒下,升迁全靠权财交易,政令上下不通,经济发展只是一句空话,这些你都知道?”
李东阳闭上眼睛,点点头。
啪!
朱见漭拍案而起:“那也是咱们论述过的道路吗?”
“这都是发展过程中的弊病而已,就如肿瘤,切除掉就好了,道路是没有错的!”
李东阳看着他,十分固执地问:“就算收归国有,这些问题就不会有了吗?”
“会有!”
“还会更严重!”
“我知道有这些问题,所以你在肃清朝堂的时候,我从来没管过!有些肿瘤脓疮,是该及时切除了!”
“只要切除掉,大明就会更好了。”
朱见漭讥讽地看着他:“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老四,我只是提醒你过犹不及,道路没有错,只是出现了些许问题而已,解决这些问题,也就好了。”
李东阳道:“而你,就是那个解决问题的人。”
“这一点我从未否定过。”
“其实,从我知道你要回国秉政的时候,我就知道,革除弊病的机会来了。”
“废太子是做不到这些的,他只会任由这些肿瘤慢慢扩散,最后让大明走向灭亡。”
“所以满朝公卿,孤注一掷的废太子,就是因为他把不住大明的命脉,而你能!”
“老四,你有切除肿瘤的能力,而且,咱们当年的理想是一样的!”
“我没变过,希贤也没变过,好问也没变过!”
“大家都没变!”
李东阳认真道。
朱见漭却摇摇头:“如果你没变过,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宾之,我能回国继太子位,我也很意外。”
“但更让意外的是,大明变了,朝堂变了,你们也变了!”
“当年志同道合的挚友,还剩下几人?”
朱见漭诚挚看着他:“宾之,你该知道我朱见漭的能力的,你回到我的身边来,咱们一起,让大明盛世延续下去,如何?”
李东阳有那么一丝犹豫,却还是道:“我的道路没变,我的理想也从未变过。”
“大明确实出了问题,但都不是根本问题。”
“是能够改正的。”
“老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给你……”
说到这里,李东阳略作停顿。
“但是有条件,是吗?”
朱见漭笑着接口:“宾之,你们手里的东西,本就是我的,你还给我,还用谈吗?”
李东阳还要说话。
朱见漭却摆摆手:“好,你不谈理想,想谈利益,可以。”
“皇权,我要。”
“吏治,我要肃清。”
“人,我要杀!”
“资本,必须由我来控制,我不止要掌舵,还要驱使资本。”
李东阳慢慢放下茶杯,站起来向朱见漭行礼告辞。
谈崩了。
他一口茶也没喝。
朱见漭盯着那杯已经没了热气的茶:“宾之,你变了我没变。”
李东阳从东宫出来,就意味着谈崩了。
而当天晚上,刘健乔装造访李东阳家。
“宾之,你何必跟他顶牛呢?”刘健叹息。
“希贤,咱们的道路错了吗?”李东阳产生那么一丝动摇,资本渗透进入朝堂,其实从景泰三十年开始的,但真正进入朝堂,是从景泰六十年开始的。
这几年,资本已经全面控制朝堂,朝堂发布的政令,都是对资本有利的,六年来,资本野蛮无序扩张。
也让地方吏治崩坏,朝廷和地方逐渐脱离。
刘健斩钉截铁道:“没错!”
“这条道路,是经过三十余年论述出来的道路。”
“参与者不泛有于谦、丘濬这样的顶级大才,后面更有朱英、年富、耿九畴、韩雍、项忠等等,无数英杰,不断论述,一点点总结出来的道路。”
“道路不会有错的!”
大明要走什么样的道路,从景泰十六年开始就在讨论,先是小范围讨论,后来圈子越来越大,逐渐扩大到全民,最终是在景泰四十九年时,确定的现在这条道路。
所以说,这条路是没错的。
李东阳也觉得没错:“马负图殉道而死,我们终将也会为这条道路而殉道,这是我们的使命。”
这话很悲壮。
刘健却缓缓点头:“不过,太子当年也是这条道路的支持者,他今天为何变成这样?”
“他变了,他变成了一个皇权怪物,他就想索要天下权柄,而忘记了理想。”
李东阳面无表情:“皇权适当分散,才能让大明变得更好。”
“不是所有人都是当今圣上的,他是敢于放权,且无欲无求,一心为大明好的圣君,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大明的仁君,除了陛下,我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曾经的战友,我也不信。”
刘健微微凝眉,最终倏地长叹一声:“宾之,马负图能殉道,我刘希贤也能,是非功过,就让后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