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余怒未消。
谈允贤也只能叹息,就先说太子把皇帝气成这样,就是大不孝。
“陛下,您对他太好了。”
“您的其他儿子们,都去继藩了,不在京中。”
“朝中皆是他的党羽。”
“他自然就得志便猖狂。”
“您越教导他,他越生出逆反心理,越想违背您的教导,是以才出现今天这一幕。”
“既然过去了,您该保重龙体,前朝繁重的政务又要压在您身上了,您保重好龙体,才能等老四回来继位。”
其实谈允贤心中充满抑郁。
她生的若不是双生子,皇位怎么会轮到老四呢?
当时若狠心一点,掐死一个,也就过去了。
奈何她当时没狠下心,最终与皇位擦肩而过,也是命吧。
“爱妃,朕身边只有你了。”朱祁钰抓住她的手:“朕和你,一生相伴,朕有个难以启齿的请求。”
“您说。”
“朕希望走在你的前面,这个请求太自私了,让你承受最后的孤单,可朕不想再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死去了。”
朱祁钰眼泪划过脸颊。
换做年轻时,谈允贤肯定会怨怼,可年纪大了,她也懂孤单了,纵然有女儿在身边,儿子却一个都不在身边。
她也没底气啊,活得也谨小慎微啊。
这皇宫里,她活得也不自在啊。
尤其这一年多来,老皇帝的权威愈发不在,她日子过得也难,一对老人报团取暖而已。
“臣妾却想走在陛下前面,臣妾也受不了这般孤独。”谈允贤抱着皇帝泪崩了。
身边没儿子撑腰,说话都没底气啊。
可老皇帝身边有儿子撑腰,又怎样了?还不是不孝顺?
人老了,就是这样,是命。
“那朕若去,你随朕而去。”朱祁钰拥着她,哭声不停。
人老了,没能耐了。
纵然是执掌世界的皇帝又如何?终究抗不过岁月侵蚀的!
“谢陛下!”谈允贤跟着哭。
这一刻的孤独,只有他们两个人懂。
“仁寿宫那么大的宫殿,住着多空旷啊,你搬过来和朕一起住吧。”朱祁钰现在唯一剩下的,就一个妃子了。
他忽然后悔,这些年为什么没多纳后妃,起码在老年时尚且能给他解闷儿。
儿子,终究是靠不住的。
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到了全国,引起全国人的愤懑,当然也有人为太子辩解,可很快就被淹没。
第二天开始,近二十年没上早朝的老皇帝,又早起上了早朝。
一身兖龙袍的老皇帝,再次出现在早朝上。
闻听臣子奏报,讨论,他觉得很累,却还是积极参与讨论,将偏离轨道的国家,慢慢拉回来。
而讨论的第一件事,就是太孙的处置问题。
“封号暂且搁置,冷处理吧,待商王继位后,便封他去东欧,划一块土地出来,做藩王吧。”
朱祁钰多少有些对不起太孙。
论对众多孙子的喜爱,他还是更喜爱太孙一些。
可想到建文帝,四叔对侄子,当代又是四叔对侄子,他就不敢轻易立太孙了,只能将太孙封去商国,去做商王,商王回国做皇帝,至于朱佑榶的怨恨,就让他怨恨去吧。
当务之急,是先稳定朝堂,稳定天下民心。
可出乎老皇帝预料的是。
天下人弹冠相庆,皆认为好时代要来了。
老皇帝这些年不管事,反而愁坏了天下百姓。
“朕听说,经济陷入停滞了?直接说原因。”
这是讨论的第二件事。
“回陛下,确实停滞了,经济学家估算,应该是遇到了瓶颈,就是金融危机……”
王鏊娓娓道来,将一切说出来。
经济遇到了增长问题,这是必然的。
但经济不应该追求一味的增长,而是更要关注增长带来的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才能稳步增长。
否则,增长就是虚增长,就是泡沫。
经济发展是必然要带着泡沫的。
二者相辅相成,是福也是祸。
从另一个角度看,泡沫就是市场信心,泡沫吹的越大,市场信心越足。
大明的经济困局是,增速减慢,产品产量过剩,消费降低,是典型的金融危机前兆。
产能过剩,原因有几个,一个是全世界处于同等竞争水平上,大家都在搞制造业,自然就不太刚需大明生产的产品了;
另一个则是大明税率较高,对制造业并不友好,产品价格是比藩国贵的,遇到危机,销量下降后,利润进一步降低;
其三,就是国外生产产品对国内产业的冲击,本来国内都产能过剩呢,国外产品还在不停进口进来,加剧了市场过剩;
第四个,是产品生产,不符合人民需求,说白了就是该淘汰了。
按照正常思维,应该查缺补漏,亡羊补牢。
朱见淇秉政时,就是增加补贴。
这只会让危机提前,而不能缓解危机,甚至会让企业对朝廷产生依赖性,这是不行的。
大明的经济,是自由开放的经济。
朝廷补贴,永远占小头,大头靠经济自我调节,要尊重市场规律。
如果全靠补贴,那要私企干什么?全部变成国企不香吗?
可不补贴,就会有大量厂子破产,经济崩盘。
补贴了,只是延缓危机,治标不治本。
所以朱见淇财务报表造假,刺激市场信心,促进消费。
从常规角度来看,没有问题。
但别忘了,朝廷的信誉要远远高于大明经济,本末倒置了。
老皇帝用了六十年建立信誉,才让大明百姓愿意相信朝廷,可被太子这么一造假,信誉崩塌了。
撒一个谎,就需要千万个谎言弥补这个谎言。
有一就会有二。
这次撒谎,以后就要用谎言弥补,早晚会让中枢遮遮掩掩,不敢见人,最后谎言连篇,朝廷权威降到最低。
这是恶性循环,就算现在没有,早晚会这样的。
一个坦坦荡荡的朝廷,国祚才会绵延不绝。
太祖得天下最正,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明重整汉人衣冠,有什么不敢说的?
景泰帝打下世界,世界皆是大明,有什么不值得说的?
心里没鬼,怕什么见人?
的确,这些年广开言路,骂声不止,骂就骂了,既然秉政还怕被骂吗?朝堂做的不好,还不让人说吗?老百姓过得不如意,还不让人抱怨吗?
为什么不让说?
太祖都让说,太宗也让说,景泰帝也让说!
坦坦荡荡才让说,偷偷摸摸才有鬼!
“金融危机。”
“是经济发展面对的必然结果,几乎十年一轮,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躲不过。”
“缓解危机的办法,只有一个,发展科技。”
“电气革命,就是缓解危机的最好办法。”
朱祁钰刚想说停止补贴,但现在民心不稳,还是要缓一缓:“朝廷加大补贴力度,扶持大中小所有企业。”
“今年开始,加大免税力度。”
“补贴方式要改一改,补贴款项用来购买新设备,进行产业升级,不是投入市场搞什么价格战。”
“刘健,市场定价权在哪?”
刘健回禀:“回陛下,尚在中枢。”
“那就由中枢定价,市场浮动,保证物价。”
“缓解危机无非是刺激消费,给民间发一些优惠券,钱朕来出,对于收入低的人群,进行大规模免税,给予一定消费帮扶。”
“鼓励高收入人群创业、投资。”
“将香港和新加坡划定为自由贸易港,拥有绝对的自由,建立全世界金融中心和世界港口。”
“再放开朝廷管制,详细规定该管制的内容,发布具体标准,规范民间市场即可,其他的不用管。”
“金融危机最怕的股市动荡,一定要保住股市,保股市的钱朕来出。”
“奥斯曼战争到哪个阶段了?”朱祁钰忽然问。
“回陛下,已经进入第二阶段了,明军已经开始肃清占领区的奥斯曼人,并已经开始搞移民了,对于非占领区,还在进行战争。”李东阳回禀道。
“加大军费支出,三年内,朕要占领奥斯曼!”
“再传旨天下,鼓励百姓移民奥斯曼,那里亦是明土,遍地是机遇,满地是黄金!”
“用战争转移国内矛盾,报纸上加大宣传对奥斯曼的战争,让百姓更多的关注国外。”
“再用移民来平衡百姓想心绪,将对大明生活不满意的人,移民出去,缓解国内人口压力。”
“国内。”
“外贸是财政收入的大头,保住外贸,就能保住财政收入的根本。”
“赤字不要怕,只要钱花在刀刃上,那么这钱就花得值。”
“可如果没花在刀刃上,这钱就不该花!”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朕听说,一段沥青路,要花十几万?一段破铁轨,也需要几十万?”
“吃钱啊!”
“工部,吃屎的吗?”
“今天就给朕滚回去,把预算给朕拿出来,朕要看真的,立刻滚回去办!”
“都察院呢?”
“内阁,将全国所有御史诏回京师,朕亲自过问!”
“监察司,朕给你七天时间,肃清监察司内部蛀虫,只有七天,七天后,朕就亲自来查,查一个杀一个!”
“金融危机,朕就拿贪官的狗头祭天!”
“从今天开始,朕一天拍一个大老虎!一天打死一百只苍蝇!”
“朕说到做到!”
“肃贪!从今天开始!”
“朕倒要看看,这五年来,钱究竟花哪去了?”
“王鏊!”
“朕交给你,你能不能做到?”朱祁钰手拄着龙案,眼神犀利。
“老臣必不负圣恩!”王鏊跪伏在地。
“李东阳,都察院、监察司你来肃清!”
“厂卫朕亲自动手!”
朱祁钰冷冷道:“一个月内,朕要看到景泰六十年时候的大明!”
说是肃贪,其实是肃清朱见淇的党羽。
抓捕贪官,也是振奋民心的一种办法。
拿出这笔钱来补贴市场,恢复市场活力。
“臣等遵旨!”朝臣跪伏在地。
老皇帝刚拿回权柄就开始肃贪,就不怕踩到雷吗?
还真不怕。
即便被困在养心殿的他,尚能一呼百应,还怕再坐皇位?
这个时间点选的也好,一个月是自己肃清自己,一个月后,刚好是商王回国的日子。
作为东欧皇帝,商王会自己回国吗?
绝不会的,他一定会带来商国铁骑,商王的卫士回国,老皇帝让他带五万铁骑入京,估计商王会多带一些。
倘若一个月内肃不清,就由商王亲自来做。
商王带回来的人,在国内可没有根基,也没有关系,所以他们做事会更加利落更加狠辣。
到时候可不是肃贪了,而是清理一个又一个硕鼠般的家族了。
那些大兵可巴不得赚一笔大钱。
如果聪明的,立刻断尾求生,等商王回来,就是血流成河了。
从这个角度说,还是老皇帝施恩呢。
下了朝。
老皇帝有些不习惯新作息时间,他已经很久不早起了,纵然无奈,却也没办法。
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本本奏疏全部看完。
只能听太监念。
好在他比较放心朝臣,相信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朝臣,能够帮他稳定天下。
接下来几天,朝中诡异的安静,民间倒也稳定。
除了在报纸上表达震惊之外,倒没有大的动静。
这就看出来老皇帝选出来的朝臣多么厉害了。
换太子啊,动摇国本啊。
按理说应该群情激奋,天下板荡的,结果只有小小的骚乱而已,这就是朝臣的厉害。
绝非太子不得民心。
传旨的太监,走海路去商国,沿途将圣旨送到各国去,当商王朱见漭收到圣旨的时候,他都懵了。
太子忤逆不孝,被废了?
迎立他做太子?
年轻时,他的确有争太子的念头,可发现他爹太能活之后,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却不想,土埋半截了,大馅饼砸他头上了。
老皇帝亲自给他写了一封信,上面书写了太子的种种作为,然后老皇帝恳请他回国继位。
从信笺中,他感受到他爹年老无力的孤独感,甚至能读出一丝哀求。
出奇的没有对朱见淇表示过于愤怒,而是表示了理解。
换做是他,当了大半辈子太子,早就被逼疯了。
朱见淇现在才疯,已经够能忍的了。
若是他,当太子十年就当疯了,他反抗的肯定比朱见淇更加激烈,他只会造反,甚至会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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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爹是一个完美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父亲。
可他还是会做!
或者说,他完全理解唐太宗的太子李承干,估计也会理解康熙的太子。
当几十年太子,真的会发疯的。
朱见淇还属于疯得不够厉害的那拨。
不过,作为老皇帝的亲儿子,他又对朱见淇的态度十分不满,他爹多大岁数了,还这样气他?
该说不说,老皇帝绝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父亲,他对儿子们是一视同仁的,是十分疼爱的,就凭这点,朱见淇就不是个东西。
堂前尽孝,屋后老死不相往来。
他朱见淇该死!
倘若朱见淇二十多岁,朱见漭不至于如此愤怒,他都当爷爷了,却还在气老爹,他还是人吗?
在发泄怒火之后。
朱见漭又开始考虑,回国继位,会拒绝皇位哪方面更有利。
其实不继位是最好的。
商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朝堂上都是他的心腹重臣,可以说他在大商,一呼百应。
可回到大明,他就是外藩,外藩继位,是处处受制。
关键大明这片土地上,存在太多规矩了,这种规矩,是看不到砸不破的。
即便你推到了孔庙,这些规矩还是在的,这些是刻在骨子里,深入骨髓的东西。
朱见漭最讨厌这些规矩。
而大商的规矩,都是他定的。
所以他这商王当的实在舒服。
可是,商国再大,终究只是一个小国而已,大明才是世界的主人,是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宗主国。
回国继位,当太子,当皇帝,对他来说引诱力巨大。
那是他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当太子。
而他面对的情况和朱见淇不一样,朱见淇等于当了五十七年太子,虽然这几年完全秉政,却依旧不是皇帝。
他爹都八十七岁了,还能活几年?
而他身体强壮,五十七岁依旧能上阵杀敌,再活个十年没有问题,肯定会熬死他老爹,登基继位的。
最关键的是,他爹这封信,充满了哀求。
这份哀求,让他心疼。
他爹是那般坚强的硬汉,腰板从来没弯过,说话从来没软过,可现在却真的弯下了腰,说出了软话。
这让他十分心疼。
他和他爹一样,都是霸主一样的皇帝,他这一生都不肯张嘴求饶,这一点最像他爹。
可这样的人,却在哀求他的儿子。
朱见漭眼睛湿润:“回国!继位!”
他下定决心。
放弃商国的江山,回国继位。
但商太子朱佑梐还要暂时主持商国事务,待他回国荣登太子位之后,再决定商国的归属。
翌日,商王在朝堂之上,接受了册封太子的圣旨。
然后便整顿强兵,乘坐战舰回国。
为了让商王顺利回国,大明派出两支万船舰队,并由大唐洋、地中海总督协同护送,动用了几十万海军。
商国也会动用全部海军势力,护送商王回国。
回国的路上,注定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