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淇资质不佳,但算得上勤恳。
可得权之后愈发猖狂,颇有小人得志之感,最重要的是,他在破坏朱祁钰立下的国策。
他一直强调,做皇帝要懂得收权,也要懂得放权,这一点朱见淇不会。其次,宽松的政治环境,才能使得万业勃发,民间才能蒸蒸日上,大明没有强敌,国富民强,为什么非要搞得苦大仇深?
最后,做皇帝要把眼睛放在最下面,要看到下面的百姓需要什么。
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啊。
这样的国君,是必然亡国的,纵然不是亡在他手,也必然埋下亡国的祸根。
现在的大明在他的带领下,和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一样,这是一个极端开明繁荣的国家,这是一个从古至今最大疆土的国家,这是一个国际环境最恶劣的国家。
这样一个大明皇帝,没两把刷子是做不好的。
对皇帝的要求,变得极高。
不是之前的大明,放一条狗在上面,也能照常运转,也能维系二百多年国运。
现在不行的。
需要皇帝有胸襟,有能力,代代出大帝才行。
如果上来一个废物,大明必然在五十年内亡国。
因为,朱祁钰对世界的构架,是多强局面,像大楚、大商、大魏、大隋、大夏、大周、大唐、大楚等全是强国,只要给他们发育时间,五十年内,就会进入世界争霸的时代。
群狼环伺之下,大明如何妥善处理国际关系,做好带头大哥,这就考验执政者的高绝政治眼光了。
就算皇帝不会,必须得有大臣会。
而这个大臣,皇帝必须得用啊。
像年前,太孙朱佑榶说了一堆朝臣的缺点,王鏊刚愎,儿子贪婪;夏埙固执,听不进人言;张敷华纨绔,不守规矩;李东阳霸权,谢迁除了会和稀泥别的啥都不是;刘大夏完全是个权力动物,毫无底线;杨一清拿一个国家做实验,是个疯子。
没错,每个大臣都有巨大的弱点。
做皇帝就是掩饰他们的弱点,放大他们的优点,才是一个好皇帝,没有人是完美的,上位者的用人之道就在这里,放大优点,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而不是皇帝去防着他们。
皇帝若防着大臣,那用他们干什么?
治政,要稳,要平和。
做皇帝要自信,要有胸襟。
可朱见淇听不进去啊。
朱佑榶却觉得这些老古董很不随心意,甚至也觉得该防着文官,削弱勋贵的势力。
区别于朱见淇身边没有晁错,朱佑榶身边有个晁错。
就在今天,这些有着巨大缺点的大臣们,在养心殿外跪着劝谏,张敷华甚至豁出性命。
可不看看,大明正是在这些人的带领下,才成为顶级强国的。
张敷华为什么要死?
对太子失望至极,也是想报效皇恩,他以皇帝养子自居,老皇帝受气了,他不能为出气,只能一死,这是一个纯人。
为何老皇帝久居深宫,毫无权柄,朝臣却愿意为他而死呢?
这是用真心换来的。
他肯放权,所以国富民强;他愿意相信朝臣,所以众正盈朝。
没错,他们或贪或坏,未必是什么好人,但他们有治理好大明的能力啊。
像夏埙,项忠、韩雍、李秉死后,他几乎就是坐在朝堂上的老帅,一旦发生叛乱,他可随时挂帅出征,他在中枢,就是军事方面的定海神针。
高明呢,他或许不能打仗,但治理天下是一把好手,多听他的意见,总是没错的。
的确,谢迁没什么用,但他能调和诸臣之间的矛盾,让朝野上下团结一致,他起到润滑剂的作用。
廖庄、秦纮、杨一清,都有丰富的治政经验,尤其杨一清,这个疯子,他是真心为大明好的。
他可能不是为了皇帝好,但凡事一定会将大明考虑在前面的。
还有杨廷和,作为太子的亲戚,却能站在公正的角度上处事,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没错,杨廷和像一块臭石头,他为了给儿子铺路,科举舞弊,点他儿子杨慎为状元。
是人就有私心。
这世上没有圣人,不能只看到私心,就不用他的才干吧?
杨廷和的确有错,但杨慎是真的有这个能力,舞弊确实不对,该查该罚,可总要给杨廷和一点薄面吧?
对人才总要有几分优容的。
邢国公于允忠,确实什么用都没有,可不能因为他没有用,你想将公爵变成侯爵吧?
你让在前线立功的将士怎么想?
你让同属于功臣后代的其他人怎么想?
别忘了于谦的功绩,不足以养活他家世代吗?
如果你连爵位都吝啬,谁还愿意为你卖命呢?
景泰朝,所有获封的爵位,哪个不是凭真本事杀出来的,全是战功赫赫之辈,以他们的战功,换在别的朝,爵还能升一等,伯爵变侯爵,可景泰朝太卷了。
就凭这些战功,不够让国朝养他们世代吗?
不然,这世界是怎么打下来的?做梦梦出来的吗?
勋贵是皇帝的基本盘,掌握几个山头,你的皇位就稳如泰山,你却非得斩断自己皇位的根基,神经病吧?
朱祁钰难以理解朱见淇的想法。
推恩,推恩。
财政紧缩,你推恩也可以,现在家底儿如此丰厚,你连功臣后代都不愿意养,以后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想用文官治国,没兵权文官会听你的吗?
“老了,老了。”
朱祁钰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若再年轻十岁,都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可上天再也不会给他十年了。
大明前路如何,说不好了。
皇宫之外,整个京师都失控了。
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即便有卫所兵阻拦,阻拦在哪,他们就跪在哪。
仿佛整个京师的人,都挤在各门之外跪着。
而消息随着火车,传到了京畿各地。
问询之后,很多百姓自发往京师走,火车买不到票,就走着来,路上一片哭声。
消息不断扩散,南北方都有百姓自发的往京城来。
各地官员的上疏如雪片般传来中枢。
而在养心殿外,朝臣还跪着呢。
即便朱祁钰派太监劝了几次,就是不走,送粥送饭也不吃,披件衣服也不穿。
天快黑时。
朱祁钰又不得不出来。
因为,医院传来张敷华的死讯。
他留给太子的班底,就这样死了,死得这般毫无价值啊。
朱祁钰非常痛心。
“臣等拜见陛下!”呼声一层一层,震天动地。
“中枢停摆,是要出大事的,都回去处置政务吧。”
朱祁钰情绪不高:“张敷华为我这孤老头子而死,给他上个谥号吧,该怎么封,听太子的吧。”
朱见淇打了个激灵。
他倒是想走,问题是百官把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走不了。
一听张敷华死了,他心里又是一哆嗦。
他目光下移,果然看到夏埙也要自尽。
“闹什么,滚回去办公。”朱祁钰知道,劝是没用了,非得骂他们。
夏埙借坡下驴:“请陛下下圣旨!”
“我一个孤老头子,下什么圣旨啊,让太子下吧。”朱祁钰一直不称朕,也不下圣旨。
“大明只有您一个天,请陛下下圣旨!”夏埙拜服在地。
所有人跟着高呼。
“让太子下吧。”
朱祁钰说完半晌,朝臣依旧维持拜伏跪姿,凝眉问:“我若不下,你们就跪死在这?”
“臣等愿走在陛下前面!”夏埙高声道。
朱见淇给朱佑榶使眼色,让他帮忙说几句。
朱佑榶急得嘴里全是大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猛地扑过来嚎道:“皇爷爷,孙儿代父请罪,求皇爷爷开恩,饶恕父亲!”
朱祁钰看着他还算疼爱的大孙,倏地一笑:“不是我这个孤寡老头子不饶恕你父亲,而是文武百官不饶恕啊,你有什么办法?”
“请皇爷爷鞭打父亲!让父亲下旨向天下人请罪!”
罪己诏?
朱祁钰看向群臣:“可还行?”
“请陛下下圣旨!”夏埙咬死了不松口。
朱见淇很想说,这样的臣子谁敢用?
皇家事都敢插手,如此逼宫,不除了他们大位怎么坐得稳?
“诸卿啊,你们逼我这个老头子早点死吗?”朱祁钰左思右想,国本不能动。
“陛下是想看到您一手开创的盛世,毁于太子之手吗?”
王鏊痛哭道:“臣等非逼宫,也知道陛下心中苦楚,而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啊!为皇明百年江山着想啊!”
“陛下!”
“臣今年也六十五岁了,没几天活头了,老臣也想做一世清官,留一世贤名啊!”
“可陛下呀,宁愿今日天下人唾骂老臣,也好过大明七世而亡要好啊!”
“老臣知道您心中所担忧,国本确实不能轻动,老臣也不想气您,更希望您长命百岁,可天下民心、大明国祚您就真不考虑吗?”
“五年来,您久居深宫,并不知道民间如何评价太子的!”
“虎父犬子,都是好听的!”
“纵然是犬子,臣等也愿意辅佐他,可是,他不听臣等的话呀!臣想告老还乡,他也不许,让臣在中枢当一个吉祥物,一个印章罢了!”
“如果是为大明好,臣可以做一个吉祥物,臣可以什么都不管。”
“可并没有啊!”
“景泰六十年前,财政收入以每年15%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年之后,增速掉到了5%!”
“您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富户外逃!他们宁愿去藩国定居,也不想在大明了!”
“景泰六十三年,大明又实行了富户管制制度!”
“可管不住人心啊!”
“以前大明极端开放,为何无人逃走?甚至藩国百姓,都想移回大明。”
“现在呢,百姓都想离开呀!”
“移民局的统计数字,都不敢报上来呀,从景泰六十二年开始,移民率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四年,移民人数高达72万人。”
“没错,大明体量这么大,一点点富户算什么呀。”
“可这是人心啊!”
“陛下,您多久没听到底层人的声音了?老臣也听不到了!”
王鏊激动地说:“您总说,这天下是大明万民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可现在呢,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啊!”
“是满朝公卿这些政治家族的天下!”
“底层百姓呢?什么都没有啊!”
王鏊痛哭道:“前些年不是这样的。”
“您知道吗?近两年,报纸上的声音也消失了!”
“不是民间过得太幸福了!”
“而是不让说!”
“天下百姓苦官僚久矣,却不让人说啊!”
王鏊哭声越来越大:“李东阳,你说!这道政令是不是你下的?”
李东阳拜伏在地,不敢说话。
“中枢有什么秘密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王鏊继续说:“满朝公卿,为天下百姓做事,难道只能歌功颂德?不能说一句不好吗?”
“为什么?一句难听话都听不得吗?”
“以前胡濙、王竑、姚夔、年富、项忠、李秉、王复、朱英秉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什么都让说,什么都要听!”
“大明广开言路,是从太祖开始的!”
“太祖就鼓励天下人说话!让人说话!”
“景泰朝,最是开明,最是开通的!”
“什么话都让人说!”
“御史、监察史科道言官是可以喷皇帝满脸唾沫星子的!”
“可陛下呀,您多久没看到御史了?”
“现在的御史,真话让说吗?直言敢谏的御史,都被打发去了地方!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填充都察院!天天歌功颂德!天天说屁话!”
“您当年改六科为监察司,监督天下百官。”
“现在呢?监督?他们跟着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老臣今日舍了九族性命,也要告诉您!”
王鏊大吼:“刘健!你说!朝中御史都去哪了?是谁派出去的!”
刘健拜伏在地。
“张敷华为何要撞死在台阶之上?”
“他想用自己的命,来告诉您啊!”
“他不敢跟您说!”
“朝野上下都不敢跟您说!”
“因为怕您年纪大了,身体承受不住啊!”
“陛下啊!”
“今日老臣跟您说完,回家便自缢。”
王鏊擦了把眼泪和鼻涕:“您不知道呀,工部的铁路,计划书上每年都在提速,应该每年都要更换火车头。”
“可您去民间看看吧,大多数城市用的还是景泰五十年时候的火车头呢。”
“甚至有的落后地区,用的还是最早期早就应该淘汰的火车头呢!”
“那沥青路,除了官员、侍卫巡查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已经年久失修,已经坏了。”
“有的地区该兴修水利了,却没钱动工,有的地区年年修水利,拆了修修了拆,就做无用功,然后官员一路升迁!”
“那些在地方真正做实事、做好事的官员,无人问津,都知道攀附太子,就能升官,不攀附太子老老实实做事没人能看到!”
“这些有御史呈报上来,可没人管啊。”
“老臣想管,可太子不听啊!”
“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呀,却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啊!”
“他只看奏疏,谁写的漂亮就提拔谁!”
“他只看站队,谁站在他这边,哪怕是个傻子也要用!”
“他不看政绩啊,也不关注民生啊,只想做他所谓的功业,而那功业,老臣到现在都没看到啊!”
“三年一次京察,可太子为了提拔自己的人,利用京察,排除异己,导致这两次京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还产生了党争,朝廷内耗严重啊!”
“陛下呀!”
“老臣为何说要亡国!这就是亡国之象啊!”
“您会说,为何不劝谏呢?”
王鏊哭泣:“老臣劝了,不听啊,夏埙、廖庄为何要上疏请辞,杨一清为何要拿金国做实验?”
“大家都累了!说不动了!”
“陛下,您久居深宫,都不知道了!”
“这天下看似繁花似锦,其实烈火烹油。”
“您这一去,大明将不再辉煌,未来只会走向深渊了。”
“老臣也倦了,老臣不想在这里受气了,老臣家里尚有几亩田地,身体还尚可,自耕自吃,也算安康。子孙都有厂子生意,不用老臣操心,等陛下一去,老臣便随驾而去。”
“老臣一生,得遇明主,虽死无憾!”
王鏊重重磕三个响头,脑袋磕出鲜血。
“陛下,王尚书说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刘大夏缓缓道:“臣等为何聚集在养心殿逼宫于您?因为这大明今天,臣等是参与者呀。”
“臣等不希望煌煌盛明,陡然崩塌,亡了国祚啊!”
“您可能并不知道,太子备了两份账,一份是公开的账,给天下臣民看的,一本是暗账,只有朝中几个人知道。”
“朝廷赤字率,可没有公开的那么漂亮,甚至有些触目惊心啊!”
“钱去哪了?臣也不知道。”
“太子也不让问,不让说!”
刘大夏重重磕头:“臣为户部尚书,不能统尚书事,愧对陛下厚恩,请陛下贬谪臣为庶民,臣愿归乡闭门思过,永不见人。”
“老臣亦有重罪!”
刘健高声道:“老臣为保首辅之位,迎合太子殿下,帮他遮掩,帮他做假账,请陛下重责。”
又有很多官员七嘴八舌的说出太子隐藏的秘密。
朱祁钰眉头皱得很深。
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比如说铁路、沥青路的问题,他早就了解过,主要是朝廷有人贪污,导致到地方的拨款很少,而地方官员还要贪,贪完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不够修路的。
这破路就一年年放在那,然后还年年上疏,请求中枢批钱。
有些地方的路,压根就不修,不京察时候不修,不检查时候不动工,甚至有的为了应对朝廷御史,把路刨开不修,等御史走了,更不修了,倒霉的只有老百姓。
但太子做假账的事,他是真不知道。
太子为什么要做假账呢?
这大明是他的呀,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