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所有印刷厂,加班加点印刷财报。
而景泰六十四年的财报,创造了报纸销售记录,总销量高达170亿份,就算是藩国百姓也在购买,也卖得太多了。就这一份报纸,养活了地方多少濒临倒闭的印刷厂啊。
老皇帝想用政务公开,挽救太子的愚蠢。
其实是希望百姓参与到政治当中来,发表自己的见解,供中枢参考。
他还想进一步公开朝政。
朝廷上下,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尽量做到公开透明,让上下通道畅通,上面能听到底层的声音,底层也能看到上面在做什么,这是大好事。
却遭到太子的坚决反对。
他认为,治政是家国大事,岂是那些升斗小民懂的?
让他们参与?懂吗?能提出见解吗?
他们好好从事自己的行业得了,自己的行业都搞不明白,在家国大事上瞎置喙,他们有资格吗?
这话把老皇帝气得够呛:“太祖皇帝凭什么拿下的天下?靠的是千千万万支持的人!”
“那太祖皇帝没给这些人回报吗?现在大明的权贵阶层,不就是他们吗?他们为我朱家建功立业,我朱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朱见淇大声道:“民心,民心,民心是最没用的!”
“以前您也不信民心,为何如今忽然愿意分政治权利给下层呢?他们有什么资格获取权力呢?”
其实太子也没说错。
这是家天下!
再说了,所有为朱家江山建功立业的人,都得到了自己的回报,这些人才是民啊,他们的意见才是民心啊。
“太子,朕不是跟你吵架。”
朱祁钰声音明显变弱:“上下通畅,聆听民意,朝廷才能走得远,做得好。”
“如今天下不一样了。”
“太祖皇帝时,只分封功臣,就能天下稳固。”
“现在呢,有电灯,有火车,有报纸,未来还会有其他东西,这些东西,会改变政治形态的。”
“你若不走在前面,早晚会被人推翻的。”
“民心,在未来是最重要的东西,能保证整个国家不分裂,能保证你的皇位啊。”
朱见淇要反驳,朱祁钰摆摆手,小声道:
“朕让民间发声,是想听听底层百姓是怎么想的,他们的日子好不好过;朕经常派人下去看,是看看百姓的日子,和报上来的一不一样!”
“大明江山,不是给权贵建立的。”
“大明不是魏晋,不是世家天下,以前完全姓朱,但现在是姓天下人的,大明三十八亿人,共有的天下!”
“你眼睛只看着权贵,却不看看民间百姓。”
“难道你想被欺上瞒下,只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吗?”
朱祁钰声音不大。
他老了,人老了就会自然而然的恐惧年轻人,即便他是掌控天下的皇帝,在这一刻也变得软弱了。
“陛下,儿臣心中有数,不劳您教诲。”朱见淇语气明显变得冷硬。
和以前惧怕老皇帝,完全是两种态度。
这一年多,他明显感受到老皇帝在急速衰老,说话也没有之前硬气了,忍耐力比以前强太多了,说话声音也在变小。
说明他真的老了,老到说话无力了,老到人人可欺了。
最关键的是,他正在将权力往太子身上过渡,老皇帝虽没禅让,其实和太上皇没区别了。
宁欺白发翁,莫欺少年穷。
朱见淇胆子也大了,说话声音也大了,因为那个笼罩在他头上的恐怖阴影,正在急速缩小。
不。
整个大明已经被他攥在手里了。
哪怕他现在把权力还给老皇帝,老皇帝也接不住了。
这大明,现在就是他一个人的!
“大明亡在伱手里,反正朕也看不到,去吧。”朱祁钰别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人会变的。
以前太子谨小慎微,那是翅膀不够硬。
现在翅膀硬了,岂会将他放在眼里?
朝野上下权柄尽归太子,他不过一个久居深宫的老不死罢了,让人看着厌烦,天下人讨厌的老东西罢了。
太子能都变,这世界上谁不会变呢?
为何不会将心比心呢?
朕的话你不是听不进去,而是不想听,甚至专门和朕唱反调,就是想证明你做的是对的,可朕已经无力管你了……
老皇帝今日的无助,因为他将所有儿子分封出去了,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甚至还封出去两个有能力的孙子,除了太孙外,其他孙子也是个废物。
这就是政治空心化。
王恕、杨信等老臣老将又都在倭国。
老皇帝能指望的人,越来越少了。
宫中毫无秘密可言。
养心殿里的争吵,很快就传到了朝堂之上。
从去年开始,老皇帝肉眼可见的衰老,走路也不利索了,眼睛也不好使了,显然已经走到了人生尽头。
朱祁钰此刻才知道,一个老人多么无助。
他将身边有能力的人,不停往外派,天下倒是安稳了,可他身边却一个有用的人都没有。
即便执掌世界权柄的他,此刻也发现自己,执掌个寂寞。
连个小小的养心殿,都未必是他做主得了。
老了,没用了。
“扶着我出去看看阳光。”
第一次,朱祁钰不称朕了。
他已经不再是这天下的主宰了,不再是这天下的皇帝了,最多还剩下一个没用的名头而已。
那还是朕吗?
“皇爷,今日外面风寒……”
朱祁钰摆摆手:“活够本了,也倦了,看看这天吧,看一天少一天了。”
伺候老皇帝的宫人,忍不住啜泣。
老皇帝对宫中宫人都十分宽仁,给太监发养老钱,有子嗣的帮他们想做生意的门路,宫娥则是像孙女一样宠着惯着,一个个在外面飞扬跋扈。
甚至,老皇帝对天下人都那般宽仁。
朝野上下骂他的人很多,可他并没有因为谩骂而怎样,该用还是用,该采纳还是采纳。
开疆拓土万里江山,创下繁荣至极的景泰盛世,这样一位千古大帝,生命还是要走到了尽头。
“哭什么,早晚有这天的。”朱祁钰倒是看得开。
太监搀扶着老皇帝出了养心殿。
阳光有些刺目,天气有些冷,太监给他盖上毛毯,眼睛慢慢闭上。
他很久没照镜子了,并不知道自己老成什么模样了。
他不想看自己年老的样子。
他更怀念意气风发的时代,可再也回不去了。
安静片刻,却有官员陆续进入养心殿,王鏊带头,跪在养心殿台阶之下。
朱祁钰闭着眼睛,恍若未觉。
而来跪着的朝臣越来越多。
很快整个养心殿庭院都跪不下了。
朱祁钰慢慢睁开眼睛,嗤了一声:“怎么都这么闲啊,来看我这个孤老头子呢?”
“臣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鏊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齐声恭贺。
“万岁不了了,也许明天就走进生命尽头了。”朱祁钰倒是看得挺开,声音不高,充满悲凉。
“陛下万勿说如此不吉利的话!”马文升声音苍老。
“马文升,我估计活不过你喽,到那边我帮你打前站,等你也过来,还伺候我。”朱祁钰笑着说。
马文升眼泪叭叭落在地上,头使劲磕在地上。
“请陛下自称朕!”
刘大夏爬出来,面容刚毅,高声道。
朱祁钰并不说话。
“请陛下自称朕!”余子俊高声道。
刘健、李东阳、谢迁重重磕头:“请陛下自称朕!”
后面近千人跟着高呼。
“干什么啊?逼宫啊?”
朱祁钰想站起来,却需要太监扶着:“一个孤老头子,还称什么朕啊,我这眼睛连你们的样貌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一个称呼而已,无所谓了。”
“太祖皇帝是马上皇帝,崩也在于马上。”
“我虽不是马上皇帝,一辈子也没怎么骑过马,但也有开疆拓土之功,我死时,让我死在马上吧。”
“请陛下莫说如此不吉利的话!”王鏊使劲磕头。
“王鏊,别磕了,再磕你死在我前面了,阎王爷可不先收你啊。”朱祁钰道。
“老臣宁愿死在您的前面,也不想看到大明亡国!”
王鏊厉声道:“我大明以孝法治天下,不曾听过不孝之子,登大宝继皇帝位!从古至今,未听过不孝之子治理好一个国家的先例!登基也是桀纣暴徒,如何皇明大统?”
“老臣愿用一腔热血,请陛下改立太子!”
轰!
跪在养心殿外的朝臣,一片哗然。
而刘健等人瞪圆眼睛,纵然为皇帝不忿,但也不至于换太子吧?国朝如何经得起如此震动?
最关键的是,王鏊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他要陪葬老皇帝了。
只要太子没被换掉,顺利登基,那么死的就是他。
他是抱着全族一起死啊。
“老臣请陛下改立太子!”杨一清的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
又一个要死的!
“老臣请陛下改立太子!”刘大夏急声道。
马文升、余子俊跟着附和:“请陛下改立太子!”
如果说,马文升、余子俊是老皇帝的死党,那么刘大夏可不是啊,刘大夏是一个为了权力,极尽钻营的人,他怎么会支持改立太子呢,他不要仕途了?
还有杨一清,杨一清是个疯狂的家伙,他擅自改金国国政,还让自己儿子在金国当首相,看似是专权,其实是在实验。
这家伙在为大明探索一条新路。
最可怕的是王鏊。
随着刘健当首辅后,王鏊只是专心做吏部尚书,对权力看得很淡,而且他是理学大宗师,不当官也有事情做。
问题是,他居然第一个说出改立太子的话,想一死献身。
“请陛下改立太子!”
在后排的张敷华厉声道:“臣愿做不忠之臣,押送太子去中都!随后臣自杀谢罪!请陛下成全!”
这又来个疯子。
刘健蠕动唇角,其实他和太子关系是不错的,等到老皇帝驾崩后,他也能继续当首辅。
可是,今天的气氛太诡异了。
“臣请陛下改立太子!”
又一道声音响起,是杨廷和,太子的大舅哥。
这时候刘健不能装死了,重重磕头:“臣请陛下改立太子!”
李东阳和谢迁随后响应。
朝中重臣皆响应,随后,千名官员高声疾呼:“臣等请陛下改立太子!”
声音直冲云霄。
恰恰此时,太子急匆匆从干清宫而来,他刚收到消息,就来了,却听到震天撼地的声音。
坐在御辇上的他,此刻身体一软,软倒在轿子上。
他之前还以为,自己的影响力,遍布整个朝堂,整个天下在他掌控之下。
却不想,只因为和老皇帝争吵两句,事情就演变成这样。
最可怕的是,老皇帝真正的影响力在军中。
老皇帝看似没一点权柄,其实却掌握着全世界的权柄。
朱见淇知道自己完了。
他疯了似的从轿子里爬出来,横冲直撞而来,扑跪在地上:“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眼前有些几分模糊,他招招手,让太子近前来,然后指着他:“他才是皇帝。”
一句话,把朱见淇吓尿了。
“我,一个孤老头子而已,你们为了我,舍弃权势富贵家族,不值得啊。”
朱祁钰眯着眼:“都散了吧。”
“在天道面前,权势富贵算得了什么?”
杨廷和厉声道:“在国家面前,家族算什么?”
“若国都没了,要家何用?”
“臣愿先赴死,请陛下转圜心意!”
“请陛下采纳!”
张敷华从后排爬出来:“臣愿做千古佞臣,为陛下手弑孽子,尔后回家诛尽九族,再舍身一死,臣九死无悔!”
朱见淇眼睛瞪圆了,这个张敷华本就是个疯子。
他在官邸办公时就经常饮酒,经常叱骂下属,朱见淇说他的时候,时听时不听,甚至老皇帝的话他都不太听。
他还在外面跟人得意洋洋说,自己相当于老皇帝义子,儿子跟爹犟嘴太正常不过了。
就这样一个孽子,真遇到事的时候是真上啊。
就凭这句话,张敷华后人都得死。
可他不止是说,还真的要做。
关键是,和朱见淇一向交好的刘健叩首道:“太子不仁,陛下如何不义?请陛下改立太子,从藩国中迎一位藩王,回国继位!再请废王押解中都,圈禁至死。”
朱见淇眼珠子瞪得溜圆,这是刘健说出来的话?
谢迁又开口了:“天子不孝,如何教导世人?陛下以至孝闻名,先皇病重时,衣不解带侍奉于塌前,事嫡母如亲母,百般孝顺,而陛下又垂爱诸子,分封诸子外藩,将权柄交付于太子,移宫养心殿,将干清宫给太子居住。”
“哪怕是豺狼,也该被亲情感化,奈何太子刚得权便露真实嘴脸,事父不孝,如何当大明皇帝?如何表率天下人?”
“请陛下斩断亲情,为天下考虑,为家国考虑,改立太子!”
这是和稀泥的谢迁说的话?
朱见淇想辩解。
可是,刘大夏又说话了:“士为知己者死,陛下以国士待臣,臣以国士报之,若他日太子登基,臣愿挂印归家,不再为朝廷效力,若大明无臣容身之处,臣愿去藩国隐居,后代万世永远不仕大明。”
完了!
这话实在太严重了。
“臣家世代簪冠之家,若禽兽临朝,臣绝不仕禽兽之朝。”杨一清说得更狠。
“臣报效大明,皆因陛下之公正贤名,皆因陛下捡拔于臣之微末的大恩德。”
秦纮高声道:“他日太子登基,国家必亡,臣愿在太子登基之日,自尽以尽忠陛下,在大明盛世之时闭眼,不愿看到国破家亡之日。”
夏埙从后排爬出来:“老臣不敢要挟陛下,老臣本就有腿疾,在朝中侍奉,乃是报效陛下的恩德,不舍陛下,待陛下百年之后,老臣则收拾行囊,去藩国隐居,终身不如大明!”
廖庄出列:“老臣数次请求致仕,中枢不批,是陛下您挽留老臣,请陛下允准老臣归乡。”
朱见淇瞪圆了眼睛,廖庄跟老皇帝可不是一派的呀。
他怎么会这样?
我不过跟他争辩了几句,难道就有错了?太子之位就不保了?
凭什么啊?
就算有孝道,也不至于丢了太子之位吧?
这些可都是文臣啊。
勋贵呢?
却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叱骂声,带头的是邢国公于允忠,刚进养心殿庭院,就跪在地上,爬过来,哭泣道:“微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委屈了!”
二十几个国公,高声怒吼。
这群官三代,没上过什么战场,此刻气势却很足。
后面还跟着,在京师的二百多个侯爵呢。
几百米外估计还跪着上千个伯爵呢,估计整个前朝,都跪满了人。
大明的勋贵势力实在太庞大了。
朱见淇眼珠子瞪得溜圆。
勋贵站在老皇帝这边,他是非常清楚的,可文臣却第一个反对他,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而今,大明朝所有顶尖权贵,全部集中在养心殿庭院里。
就等着老皇帝一句话呢。
这,还是朕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