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项忠的奏疏,你怎么看?”
冯孝代呈,冯孝也五十岁了,衰老了,他侍奉皇帝快三十年了,皇帝恩许他不用多行礼。
项忠还没到京师呢,就为手下人请命封官请愿。
朱见淇十六岁了,六岁出阁学习,从大婚后,才能亲政,和皇帝一起处置政务。
这是朱祁钰给他的权力。
但这个权力,是所有皇子都有的。
等皇子心智成熟,皇帝就要教导他们帝王心术了。
朱见淇微微皱眉:“儿臣以为,这个项忠有私心。”
“怎么讲?”
朱见淇看完,交给老二看,依次传递。
“这都是他手下的封官许愿,心里没有朝廷,只有他们的小团体,中枢若答应他们,婆罗洲岂不是项忠的婆罗洲吗?”
项忠在婆罗洲六年,把婆罗洲清洗完毕,但同样的,也把婆罗洲经营得如铁桶一般。
御史都说项忠有谋反之意。
监察司更是一天一道奏疏,请中枢调回项忠,打散他的小团体。
而项忠,在回京的路上,却还在为手下人请愿升官。
司礼监董赐是怎么批的?
同意!
“董赐简直是乱批!”
朱见淇十分生气,他认为项忠心里根本就没有国家,只有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再有才华,也不能重用。
不是不能重用,而是立刻杀死。
“老二,怎么看?”朱祁钰看向朱见淞。
“儿臣以为太子说的是,项忠这篇奏疏,多少带着几分怨气,显然是不愿回京,更愿意在婆罗洲,经营自己的小天地,摆明了有造反之心。”朱见淞这话杀人诛心。
朱见渝也认为这样。
“老四呢?”
三兄弟都看向老四。
朱见漭抓抓头发:“儿臣和三个哥哥看法不一样,项忠敢直言请愿封官,恰恰说明他没有野心。”
朱祁钰哼了一声:“你没觉得,这是对中枢的试探吗?”
“父皇的意思是,项忠这是试探中枢,一旦中枢不同意,他会立刻架船返回婆罗洲?”
朱见淇脸色一变:“那这样的乱臣贼子,更不能留了!”
朱祁钰对这四兄弟都有些失望。
“父皇,您有不同看法?”朱见漭善于讨他爹欢心。
“朕问问你们,什么是野心啊?什么人才有野心啊?”
朱祁钰自问自答:“有本事的人都有野心。”
“人有了权势,就想要更多的权势,有了兵权,就想当皇帝,这是人之常情。”
“没有野心的,反而是垃圾,不堪重用的人。”
“而做皇帝,不要怕臣子有野心,只要制服他的野心就可以了。”
朱祁钰给伺候笔墨的太监使个眼色:“写,允项忠所奏,但都察院上疏项忠贪腐巨款,朕虽不信但人言可畏,立刻捉拿项忠入京,五司会审,还项忠一个清白。”
“不就解决了?”
朱祁钰看向四个儿子:“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有野心的人就杀?就是乱臣贼子?”
“你们没有野心吗?敢说自己没惦记过这个位子?”
四个儿子面如土色。
“难道都杀了?那用的都是庸臣,国朝早就灭了!”
“要用臣子的才,而不是德。”
“这世上哪有什么德才兼备的人,朱见淇,朕问你,你是吗?”
“推己及人,你都不是,凭什么要求别人是道德君子呢?”
朱见淇懵懵地说:“可师父是这样教的。”
“他教你就信?”
“动动脑子,做事先想想自己,自己站在这个立场上,会做出什么选择?”
“项忠有野心很正常,他这么大功劳,该有野心,也该狂傲,也该试探中枢!”
“但不能凭借一封试探的奏疏,就杀了他,那是愚蠢的做法。”
朱祁钰笑道:“你是未来的皇帝,你们也都是封国里的皇帝,要记住,要相信臣子,但同时又不能被臣子蒙蔽。”
“父皇,那项忠会审出什么结果来?”朱见淞问。
“审?不过一个下马威而已,告诉他,他的小心思朕看到了,就够了。”
“有什么可审的?贪了就贪了,想过当皇帝就想过了,能怎么样?只要他有本事,就要用!”
“别因为点风吹草动,就耿耿于怀,这不是皇帝该做的事。”
朱祁钰笑道:“在大明想当乱臣贼子,没那么简单,别看婆罗洲远在海外,朕一道圣旨,就能杀死任何人,包括项忠。”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每个省埋了多少钉子。
而这,只有朱祁钰能做到,等太子登基,就做不到了。
但没到最后一步,朱祁钰绝不会做。
“做皇帝呀,要懂得装糊涂,和臣子心照不宣就好了。”
“你们真觉得,现在这些人畜无害的老臣,年轻的时候就多么听话吗?”
朱祁钰嗤笑:“人人都有野心,用好了就是名臣,用不好你就是亡国之君。”
“这张椅子不好坐。”
“透出风去,老七还没王妃,朕看中了项忠的孙女,到了年纪就完婚。”
“这叫施恩。”
“打了巴掌就得给人家甜枣,不然人家凭什么给你卖命?因为你姓朱?还是你脸大呀?”
朱祁钰笑道:“记着,当皇帝就是切蛋糕,管臣子就是利益交还。”
“他想要什么,你们能给什么,才能做好这个皇帝。”
“当然,你们要有绝对权柄,才能像朕这样。”
“若没有,就苟住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活下去。”
“有时候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
朱祁钰教导儿子们。
“儿臣等受教。”四个儿子跪在地上。
“这回明白司礼监是怎么批的了吧?董赐,是朕的肱骨啊。”朱祁钰笑着坐回了御座。
皇帝先加了婆罗洲官员的官位,又惩治了项忠,随后又要招项忠孙女为老七王妃。
这是敲打项忠,让他老老实实的,别动不该有的念头。
不信你现在回婆罗洲试试,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跟你造反?
同时,也在告诉项忠,你的功劳朕都记着呢,朕能给你的,绝对比你造反得到的更多,不如咱俩继续合作,你项忠意下如何?
皇子们若有所思。
“想有绝对权力,就得坐得住板凳。”
“臣子们坐八个小时,你就要坐十个小时,甚至更多。”
“若连这点毅力都没有,这把椅子是坐不住的。”
朱祁钰让他们继续看奏疏。
晚上回东宫的时候,朱见淇和太子妃说:“今日父皇和我说了很多以前听不得的大事,我这心里,跟翻江倒海似的。”
他想跟杨氏诉说,但杨氏却不敢听。
她刚嫁过来,若因这点事得罪了公婆,等待她的就是死亡。
她和其他王妃不一样,她是小官家的女儿,没有那么大的靠山。
“殿下您饿了吧?臣妾准备了您爱吃的。”杨氏离开主殿。
朱见淇却郁闷,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以前把杨氏当做白月光,可娶回家就觉得不香了,相见不如怀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他想了想,还是明日去请教老师吧。
翌日,早朝。
四个皇子站在丹墀中间,他们先上丹墀后,要先对老师们行礼,朝臣们叩拜皇帝,他们则站一边去。
朱祁钰却沉着脸,心情不太好。
“陛下,老臣之前就说过了,您答应军中一次,以后各军都会闹,今天闹饷,明天要回家,以后就没个安生日子了。”
孙原贞率先开口。
这不,乌斯贜驻军闹了起来,说高原气候受不了,嚷嚷着要回家,或者加钱。
韩雍刚启程回京,他们就闹幺蛾子。
“气候恶劣,可以理解,给多加一项高原补贴。”
朱祁钰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韩雍刚离开四川,底下军将就闹,摆明了是怕韩雍,不怕中枢。
这是韩家军?
嚷嚷着让韩雍回去?
这是要坑死韩雍啊,把韩雍困死在雪山上?
“陛下,此风不能涨啊!”
孙原贞急声道:“不如让韩雍回去,处置了这些人,再行回京。”
朱祁钰却看着孙原贞,韩雍回来,是要做兵部尚书的,他孙原贞都九十一了。
兵部有三个侍郎,就是因为孙原贞几乎不能主事。
如今在朝堂上说韩雍的不是,看来还是想霸着兵部尚书的位子呀。
都能理解,人嘛,都是官迷。
看看年富,八十一了,当上首辅之后,精神头居然更好了呢。
“就别折腾韩雍了,先加钱,安抚兵卒便是,在高原上确实苦。”
朱祁钰道:“这几年白昂和彭宜上了雪山,都说上不来气,确实难啊。”
正讨论着呢,有太监快跑进来。
“皇爷,太傅府里传来噩耗!”
太傅就是李贤。
猛地,朱祁钰站起来:“太医院不是说,李贤身体见好转吗?怎么要没了?”
“摆驾,去太傅府!”
“快!”
胡濙在世时,就说李贤能支撑朝局,这十几年,都是李贤支撑着朝局,所以大明才进入高速发展期。
这几年,李贤身体不好,也就不再理事。
但他依旧是大明的定海神针。
一帮老臣,虽然不太理事,但却对大明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们人老成精,对局势有着精准的把控,总能给皇帝最好的建议。
一众臣子,全都随驾去李贤府中。
上下跪了一地,在痛哭。
内堂里,李贤却跟好人一样,看见皇帝竟笑了:“陛下您来了?”
这是回光返照!
“首辅,朕来了。”朱祁钰扫了眼李璋,想到之前让李璋折磨李贤的一幕,觉得很有趣,但如今物是人非了。
“陛下。”李贤看着皇帝在笑。
朱祁钰坐在床边,抓住他的手:“朕离不开您啊,这些年,您一直是朕的肱骨啊,为朕出谋划策,为大明遮风挡雨。”
“老臣也舍不得陛下您呀。”
李贤还在笑:“但先帝在召唤老臣,让老臣去那边伺候了。”
“大明的发展,老臣一点都不担心了。”
“您指的这条路,比大明固守百年的路更好,可惜老臣看不到结局了。”
“老臣也看不到昆仑山封禅的时候了。”
李贤看着皇帝就是笑:“老臣临死前,想最后劝谏陛下一件事,望您允准。”
“朕听,朕准。”
曾经的李贤,何尝不是现在的项忠,同样是难以驯服。
可朱祁钰用了十八年,终于将这个人驯服了。
可刚驯服没几年,他却要撒手人寰了。
“陛下博闻强记,是知道安史之乱的。”
“盛唐之盛是玄宗,败也是玄宗。”
“老臣请陛下谨记,万勿学唐玄宗,将权柄付于佞臣杨国忠之手。”
“如今朝堂上,有年富、项忠、韩雍、耿九畴、白圭、王复之才,可暂时稳定朝堂。”
“但其人年纪都大了。”
“老臣以为,未来稳定中枢的,是刘健、谢迁、李东阳刘大夏之人。”
“您要用好这些人。”
“切忌,不要做唐玄宗,大明是所有人的心血。”
“臣等虽然曾经极力拒绝大明走这条路,但陛下您一意孤行,臣等便奋力前行,为了大明,付出一切。”
“陛下,这里面是所有人的心血啊,陛下,您万万不能毁了,不能毁了!”
李贤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便没了生息。
朱祁钰慢慢闭上了眼睛,充满了悲伤:“朕听到了,首辅,您的话,朕永远记得。”
听闻李贤断气音讯,外面哭声大作。
李璋也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你父亲,是朕的肱骨,是大明的贤臣,是大明的英雄。”
“但天妒英才啊。”
“为什么那些碌碌无为的人,却能活着呢?朕的肱骨,为什么都要离朕而去了呢?”
朱祁钰声音悲戚:“李璋,你要做一个像你父亲一样的人,这是朕对你的期许。”
“微臣遵旨!”李璋磕头。
他慢慢走出房间。
朝臣都拥簇在外面,朱祁钰叹息一声:“加封太傅为太师,一品柱国,华盖殿大学士,为李贤立庙祭祀,诸卿,挑个好谥号吧。”
李贤死讯传到房山,正在搞农药研究的徐珵,闻讯吐了口血,不治而亡。
徐珵一死,农科院前途未卜。
缠绵病榻的王来,也传来讣告。
“一朝损失三位重臣,痛煞朕也!”
朱祁钰心情极为糟糕:“朕还承诺过他们,要带他们去昆仑山封禅的呀,为什么不等等呢?朵思已经归附了呀!”
“请陛下保重龙体。”朝臣劝谏皇帝。
王来的死,是预料之中的,可李贤和徐珵,死得是一个意外。
“明日早朝停了,朕没心情。”朱祁钰心情低落,大明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和诸臣的努力息息相关。
这些老臣,更是景泰朝的定海神针。
皇帝经常冒出来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老臣能劝谏皇帝,偶尔又能出谋划策,给皇帝擦屁股。
可老臣一个又一个离去,让皇帝心情低落。
太子亲自来接项忠,而项忠压根就不是囚犯,一身戎装,活脱一个将军,这让太子对他的印象极差。
到了冬天,缠绵病榻的吴太后终于熬不住了,撒手人寰。
皇帝服丧三日,全民服丧。
这期间又传来许彬病逝的消息,许彬差一点就九十岁了,还是没熬过去这个冬天。
他也是身子骨不好,经不起奔波,所以就在京中养病,死在京师,也算可以了。
但司礼监却缺了一个人老成精的家伙。
项忠入阁,韩雍当兵部尚书。
到了十二月。
忽然有太监来禀报,说首辅年富在内阁吐血了。
朱祁钰一惊,立刻去内阁。
太医院正在抢救,而年富看见皇帝的身影,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治了,而是伸手去抓皇帝。
“年卿,朕在这里。”
四个皇子也跪在地上,年富是他们的老师,是他们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老师之一。
朱祁钰抓住他的手,满手都是血渍。
“老臣不、不能伴着您继续往前走了。”
“能得明君恩遇,又位极人臣,老臣死而无憾。”
“只是老臣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年富声音颤抖,他使劲攥着皇帝的手:“陛下,大明蒸蒸日上,但背地里汹涌非常,看似繁似锦,实则烈火烹油。”
“您,一定不能放纵天性,谨防唐玄宗之后患。”
“陛下,大明有今天是您的杰作,您不能亲手将他毁了!”
“陛下!”
年富吊着这口气,不停呼唤皇帝。
“朕知道,朕不做唐玄宗,不做!”朱祁钰眼泪在打转,又一个老臣撒手人寰了。
也是第二个劝他不要做唐玄宗的。
任谁都看得出来,大明在快速变好,就像盛唐一样,达到了极致,然而却断崖式跌落神坛。
所以李贤、年富死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不要做唐玄宗。
王来临死前也留了封信,也是劝谏皇帝,谨守基业,切勿自骄自满。
“陛下,东北传来噩耗。”
没过几天,就传来朝鲜督抚罗绮病逝的消息。
朱祁钰心情压抑,为什么这么多重臣,离朕而去了呢?
又有太监进来。
“又有谁死了吗?”朱祁钰心情不佳。
“回皇爷,连公公病逝了。”
“连仲?”朱祁钰纳闷,连仲一直在治水司效力,身体一直很好,还跟着上高原了呢,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听说连公公闻听太后薨逝,就、就故去了!”
朱祁钰闭上眼睛,十分绝望。
连仲在治水司多年,功劳赫赫,他身体也很好,却因为和吴太后主仆情深,便去了。
“这是上天在惩罚大明吗?这么多老臣,一年之内,陆续而亡,大明的未来在哪里呢?”
朱祁钰喃喃自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