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就一个乐子人。
儿子挨打,他还在笑。
打完了手板,刘大夏认真道:“今日耽搁二十分钟,晚下课二十分钟,作业加倍。”
皇子们哀嚎,我们被打了手板,怎么写字啊?
刘大夏不管那些,向皇帝复命。
皇帝也没离开的意思,他直接坐在老师的位置上,开始讲课,讲的是怎么运粮。
这可稀奇,本以为刘大夏会讲一些假大空的理论知识,没想到刘大夏讲的是具体操作。
有运过军粮的人,绝对讲不清楚里面的道道,就说朱祁钰,要不是每天看上千道奏疏,经年累月的积累,他也不懂怎么运粮。
刘大夏讲得条条是道。
皇子们听得也认真,别看刘大夏为人古板,讲课却一点都不古板,引经据典,风趣幽默,从军粮讲到了行军,最后讲到了治国,说到最后劝谏皇子们要珍惜粮食。
朱祁钰却听得明白,刘大夏这是讨官呢。
他不愿意受困中枢,而是想外放为官。
听了一会,朱祁钰就离开了,他没时间听这些小事,进养心殿的时候,叮嘱冯孝,让刘大夏下课后过来。
两点半,刘大夏来到养心殿。
行礼后,见皇帝忙着,便坐在锦墩上,等着皇帝处理公务。
朱祁钰一边看奏疏,一边询问他,刘大夏回答得头头是道。
“你离开中枢,朕舍不得啊。”
朱祁钰合上奏疏,站起来:“有你这样一个严师教导皇子,朕很放心。”
刘大夏却跪在地上,坦然承认:“微臣假借授课,向陛下求官,是微臣有罪!”
今天他要讲的不是运粮,只是看见皇帝在,他就特意展示自己的才华,顺便寻求外放。
“呵,你有上进的心思是好事。”
“谁愿意看管一帮蠢笨的孩子啊。”
朱祁钰笑道:“去地方也好,地方也需要你这等能臣,想去哪啊?”
“回禀陛下,皇子们皆聪慧向学,绝非蠢笨,微臣作为老师,又有陛下护佑,这是从龙之功啊。”
刘大夏直言不讳:“但微臣却不愿意屈居于凤阁之中。”
“陛下一直说,宰相起于州牧,微臣愿意从地方做起,不愿意受皇子师恩,而窃据中枢,惹人笑话。”
敢说这话的人,都是有大才的。
朱祁钰有点欣赏这家伙了:“你这口气比许进还大,当年许进跟朕讨官的时候,直说自己要出将入相。”
“好,既然你有此雄心,朕给你个机会,看看你是朕的宰相,还是个胡吹大气的糊涂蛋,挑地方吧!”
“微臣愿意去西域。”刘大夏认真道。
“西域可苦啊,治的是夷民,又兵祸不断,你这么瘦弱,能抗住西域的风沙吗?”朱祁钰逗他玩。
“微臣不怕苦,只求陛下给微臣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刘大夏道。
“北疆在建设,不算太苦,南疆遍地的沙漠,却没什么危险,去西疆吧,在范广麾下。”
朱祁钰给他一个地狱级难度。
刘大夏欣然接受。
这是个聪明人。
皇帝刚处置了詹事府的官员,他就立刻请求外放,摆明了是不想进入漩涡。
是个能臣,成全他吧。
他刚走,冯孝就小声道:“皇爷,都知监查的线索,似乎指向他。”
“他不是詹事府的人啊。”
朱祁钰凝眉,刘大夏极为聪明,而且他是坚定的文臣派,绝不会屈服于皇权的,倒也有可能。
“皇爷,未必是詹事府的官员,才会做的。”冯孝道。
朱祁钰冷笑两声:“给他个机会,让范广关照关照他,若立下功绩,就功过相抵吧。”
到了晚间,陈妃领着老八请罪来了。
“老八课余时间画个画,请什么罪啊?”朱祁钰看着陈妃,陈妃是陈献章的女儿。
陈妃松了口气,她先领着老八去秦妃宫中请罪了,谁让这小子把亲弟弟老九供出来了。
秦妃是秦纮的妹妹,老九朱见渚、老十六朱见浙、老二十四朱见汐的母亲。
老八跟受气包似的跪在地上:“儿臣不该在学习时候画画,也不该把弟弟供出来,儿臣知错了。”
“没事,以后把王八画得好看点就行了。”朱祁钰道。
老八直接哭了。
他是老八,兄弟们都偷偷叫他王八了。
“陛下,您说什么呢!”陈妃急了,她都能想到,自己儿子要被兄弟们笑话死了。
朱祁钰忍着笑:“朕说的是事实呀,冯孝,金龟做好了吗?”
冯孝都没忍住,笑了。
老八真哭了。
陈妃不知道为啥,也想跟着笑,但亲儿子哭呢,她把儿子拉扯起来:“回去把那王八都烧了,不许再画了!也不许教别人画!”
朱祁钰转过脸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陛下想笑,就转过来大大方方的笑,把您儿子笑话死算了!”陈妃没好气道,我也想笑!
朱祁钰却很无辜的转过身:“朕没笑啊?爱妃,你似乎在笑呀!”
“臣妾没有!”
她立刻拉着老八出去。
老八心里受到一万点暴击,亲爹笑也就笑了,亲娘怎么也笑呢?
“把金龟赐下去啊。”朱祁钰补了一句,然后笑喷了。
老八打了个趔趄,眼泪更凶了。
陈妃想骂儿子丢人,话到嘴边,嘴角竟弯了起来,我也想笑,快憋不住了!
“娘!”老八刚巧抬起头,看见憋笑的亲娘,心态崩了。
“快回宫吧,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陈妃觉得小号练废了,她还有两个儿子呢,抓紧练新号吧。
回宫的路上,看见不少宫娥看她眼神都不对,摆明了老八画王八的事情传开了,更觉面上无光,回去就把老八拾掇一顿。
她可是陈献章的女儿啊,这些年陈献章开宗立派,大有成为当代理学第一人,作为陈献章的外孙,老大没继承到一点文学素养,反而十分顽劣,跟着老四、老五一起,调皮捣蛋。
她心里气苦,揍得更狠了,老八哭了一宿。
七月十八。
陈嘉猷入宫拜见,他即将出使英国。
“可想好了,朕允许你反悔!”朱祁钰看着陈嘉猷问。
“微臣无悔,愿意为陛下出使英国!”陈嘉猷态度坚定。
“你去英国,不像在印度,朕可派兵给你,英国就不行了,你只是使臣,大明的宝船也无法去英国,要做葡萄牙的船去。”
“一路上你必然会受到欺辱,还有性命之忧。”
“你确定,还要去吗?”
朱祁钰没吓唬他,出使英国乘坐的是葡萄牙的船,大明和葡萄牙那是血仇,使团日子肯定不好过。
陈嘉猷跪伏在地:“微臣不怕苦不怕难,必为陛下带来好消息。”
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出使难,路上难,到了英国也难。”
“但等大明拿到了海图,就再也不受葡萄牙的气了!”
“陈嘉猷,你受气就先忍着,早晚有一天,朕会灭了葡萄牙,给你报仇!”
“等不了多久的。”
“楚王就藩之地,就在葡萄牙附近,楚王拿下封地,就能对葡萄牙用兵了!”
“所以这一路,你暂且忍耐,不要怕钱,多给葡萄牙些好处,以后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便是。”
“若事有不对,你可暂时蜗居英国,朕允你暂时不回来。”
“最晚后年,明军就会出现在地中海。”
陈嘉猷哽咽谢恩。
又交代几句,陈嘉猷便离宫了,下次回来,不知道要过几年了。
这几年,大明和葡萄牙有战争,也有合作,合作大于战争,毕竟人家掌握着海图,是海上马车夫。
如今这份海图,被天下各国觊觎,欧罗巴诸国,都虎视眈眈,如今英法战争已经结束了,两国很快就会对西葡动兵,逼着他们把海图交出来。
到时候大明就能趁机掌握穿过非洲的海图了。
在此之前,要让朱见深掌握北非,建立楚王宗国,大明的兵力就直接到了地中海,西葡想不交出海图都不行了。
而朱见深又能做中欧贸易的中转站,这可比从奥斯曼中转划算多了。
奥斯曼在中间扒皮,两边赚钱。
不止大明不满,欧罗巴诸国物价奇高,都是奥斯曼导致的,欧罗巴也是极为不满的。
甚至有时候衰落的帖木儿帝国也出来搀和一脚,大明几头受气。
所以,奥斯曼这座大山必须掀开。
耿九畴的计划是,敞开印度,让奥斯曼、欧罗巴诸国进入印度分割利益,共同开发印度。
只要欧罗巴在亚洲的利益足够多,他们就敢和奥斯曼掀桌子了。
大明就能从奥斯曼身上挖肉,楚王的宗国也就建成了。
今年,为了安抚奥斯曼帝国,大明从奥斯曼进口海量石油,就是想用经济利益,捆绑奥斯曼。
让奥斯曼允许楚王继藩。
给楚王挑的是亚丁湾,一小块地盘,就是索马里,那里可不是奥斯曼的领土。
但大明想进去,必须得给奥斯曼足够的好处,奥斯曼才能答应。
鸿胪寺已经组建使团,去奥斯曼谈判了。
“谢迁,你怎么看奥斯曼?”朱祁钰忽然问。
谢迁在随侍,立刻回禀道:“微臣以为,外强中干,疆土过大,民族林立,甚至没有统一的文字、语言,只不过用强权压着而已,强权不在,就会土崩瓦解。”
没错,奥斯曼就像是个贪吃的胖子。
疯狂的蚕食土地。
却忘记了会消化不良。
奥斯曼有点像大秦,用军功阶级,鼓励外扩,一旦停止外扩,立刻就会崩溃。
但又不是大秦,大秦是崩溃得太快,奥斯曼没有崩溃太快,是因为政教合一的体制,让它不会迅速崩溃。
“微臣以为,奥斯曼最恐怖的地方,是蛊惑人心的教派。”
谢迁道:“蒙古帝国为何能无序扩张,跟这种教派有着直接关系,这种教派充满了激进、扩张的学说。”
“然而,蒙古帝国也雄极一时,便四分五裂。”
“奥斯曼也是同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奥斯曼周围没有强国。”
也不能这么说。
强不强是很主观的看法,大明没有跟他们较量过,无法说出到底是强是弱。
反正奥斯曼在海上不强,大明在海上也不强。
强不强得打到本土去才知道,在西域碰到明军,帖木儿和金帐都认为大明不强,可打到内地再试试!
“陛下,微臣以为,显示奥斯曼强大的主要原因,是帖木儿帝国的衰落。”
在一旁的王华开口道:“帖木儿帝国衰落,让奥斯曼变得举世无敌。”
“倘若我大明,东面拿下斯里兰卡。”
“西面拿下非洲北部。”
“大明势力就把奥斯曼夹在中间了。”
“倘若国朝能趁着帖木儿帝国衰落之契机,撕下一块肥肉来,那么大明就能在北、东、西三面包围奥斯曼帝国。”
“到时候,大明和奥斯曼孰强孰弱,一试便知。”
王华笑道:“微臣认为,还是大明够强。”
朱祁钰抱手环胸,看着地图:“诸卿,大明能掌握世界局势吗?”
谢迁愣神。
“国朝从周朝开始,便叫中国,乃居天下正中之国。”
“而今国朝强盛,乃世界霸主。”
“可国朝从未干涉过天下诸国内务。”
“朕一直想,什么是强国?”
“非得是强秦,西出函谷,挥灭六国,才是强国吗?”
“朕觉得,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有用。”
“彰显强国,未必只有强军,也需要强大的外交能力,强大的经济实力,强大的政治能力。”
朱祁钰缓缓道:“具备这三条,大明才能左右世界各国的局势,才能成为世界真正的霸主。”
带英为什么是日不落?
不是军事实力强,而是政治手腕高,政治眼光卓越!
他们能站在世界全局的立场上,或进或退,肆无忌惮干涉各国内政,把各国变成一只只下蛋的鸡,他来收取鸡蛋,被收割的诸国还得说一句,谢谢啊。
老美也是延续带英的政治眼光,才吸血全世界的。
大明的外交能力实在是非常烂。
除了威胁就是威胁。
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要不就开打呀,跟平头哥似的。
这样早晚把自己玩死。
带英为什么会玩外交?因为欧罗巴压根就不是个统一国家,就跟先秦时期,外交家晏婴、张仪、苏秦、范雎、蔺相如、毛遂,少吗?
大明小富则安,喜欢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就造成了,战略眼光是天生低一等的,而国家又是大统一,周边全是弱国,压根就不用培养战略眼光。
而造成这种性格的原因,也有外部环境决定的,大明外部没有强敌,从古至今就没有,全是弱鸡,全是小弟,根本不用培养外交能力,内地统一了就无敌了。
带英不一样,他们是一个岛,没有外交家的话,他们就会被困死一个岛上。
还有一点,欧罗巴更像是诸子百家的先秦,在统一的路上,发现了大航海了,历史稍微偏离轨迹,就意外改变了世界格局。
华夏是早了两千年,没有大航海,就直接过渡到了大统一时代,反反复复的封建了两千年,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
欧罗巴晚了两千年,捡着大便宜了,也是皇帝轮流做,霸主轮流当。
“陛下,霸主不就是世界最强,天下人知道,就可以了吗?”谢迁没转过弯来。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南北朝,强了就强了呀,没怎么样啊?
“那这个强,有什么意义呢?”
朱祁钰笑着问他:“怎么彰显一个国家的强大?是土地够大吗?人口够多吗?还是比谁更有钱呢?”
王华怔怔道:“若有国家欺辱大明,大明可派兵灭之。”
“然后呢?”
朱祁钰问他:“比方说,大明在这,葡萄牙欺辱大明,咱们怎么去灭了他呢?”
王华没词儿了。
谢迁思考半晌:“陛下的意思是,外交。”
朱祁钰点点头:“是外交。”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争端,不可能一直用武力解决的。”
“春秋战国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强秦一直用武力征服,最后结果是二世而亡,如今整个世界,更不能那样。”
“而以往的朝贡体系,也不能用了,不符合这个时代了。”
“要用外交。”
“大明是世界霸主,就要引导世界,左右世界。”
“可怎么左右呢?”
“战争,只是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最终都要回到谈判桌上去的,外交就成为了最重要的一环,最好在战争没发生的时候,就用外交方式把问题解决了,省得劳民伤财。”
“外交,要掌握方式方法,该怎么保证大明的利益,该怎么维持大明霸主的风范,该怎么解决世界事务?”
“这都是外交里面的学问。”
看着谢迁和王华发懵,朱祁钰笑道:“简单的说吧,你发了财,还要锦衣夜行吗?你会吗?”
说白了,有钱了不装比,心里难受。
一个国家有钱了,就得四处装比,就得四处占便宜,彰显存在感。
谢迁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外交论!
他和王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炽热的火焰。
外交。
这是一个新方向,没人想过,用外交方式,解决国际争端,用外交方式,霸主天下。
天下霸主的表现方式,就是管理世界各国。
“现在大明只有一个,未来大明会有无数封国。”
“难道封国和封国之间的矛盾,大明不管吗?还是什么都要送到中枢来,让朕一件一件管呢?”
“外交这个东西,必须要掌握,要掌握得精!”
“这才是大明当霸主的具体表现形式。”
朱祁钰这番话振聋发聩。
谢迁和王华,要去查资料,绞尽脑汁的写一篇外交论,凭这篇文章能陪祀先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