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胜是汉化蒙人,其人一直都不被朱祁钰信任。
很快,三人进入勤政殿,跪在地上行礼。
一别数月,他们入宫走进来,仿佛一别经年,往日辉煌宏伟的宫城变得残破,夺门留下的斑斑痕迹,仍能让人看完觉得触目惊心,那日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入京时他们听说了最近两个月发生的情况,心里十分唏嘘。
方瑛派人交代过他们了,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
皇帝今时不同往日了。
因为不敢说的太多,只反复叮嘱他们,一定要小心侍奉皇帝,绝不可像以前那样马虎大意。
听着李震把平乱详细说完,朱祁钰才微微颔首:“李震,你做的不错。”
“不敢当陛下夸赞!”
李震是从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这种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他在朝中有三个靠山,方瑛、梁珤和王来。
前两人都给他写信,让他对陛下恭谨。
王来则直言不讳告诉他,皇帝之变化,让他好好侍奉主君。
李震就明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皇帝,肯定是行不通了,所以必须小心侍奉。
“陈友、毛胜,你二人也做的不错!”朱祁钰笑道。
陈友是回回人,历经五朝的老人。
“微臣不敢当陛下夸赞。”陈友虽然年龄大,却不敢托大。
作为回回人,在大明没有靠山,皇帝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他绝不站队,不管谁当皇帝,他就忠恳办事。
前些年,皇帝对他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他不肯旗帜鲜明的支持皇帝,所以一直得不到封爵。
“陈友,想不想回家了?”朱祁钰忽然问。
陈友一愣,以为“家”,是京师的家。
“于谦在宣镇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歼灭瓦剌精锐三万多人,总数十余万!”
朱祁钰神情激愤道:“朕打算重开西域,经营丝绸之路,所以朕问你,想不想回家?”
“这、这……”
陈友对老家并没有印象,他生于汉地,长于汉地,但是他的祖父、父亲无数次提及自己的家,他也幻想过那个地方。
可大明已经失去那里很久很久了,他以为永远也不能再看一看祖父的家了。
“那里虽然不是微臣的家,却是微臣的祖地,微臣多么希望有朝一日,祖地能重回汉家怀抱!”
陈友眼角落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若陛下重开西域,老臣愿意充当先锋!”
“那老将军要注意保养,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看到那一天!”
朱祁钰无比认真地扶他起来。
陈友明知道这是陛下收拢人心的手段,仍不由自主的激动,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想带着军队,收复自己的祖地。
像他这样汉化的回回人,从不认为自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他坚定认为自己就是汉人。
“毛胜,朕记得前些年你逃亡漠北……”
朱祁钰话没说完,毛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哈哈哈,老将军何必介怀?”
“朕绝无怪罪之意!”
“谁不想回家看看呢?”
“朕也想去南京看看,虽然朕没生在南京,没长在南京,但南京是朕曾祖父的家,祖父也在南京多年。”
“朕想告诉你,朕有太宗之志,要收复漠北失地,重新经营草原!”
“老将军,朕想跟你说,好好活下去,等着朕,带着你回家!可好?”
朱祁钰抓住毛胜的手。
毛胜泣不成声。
他儿时是在草原上过的,祖上更是大元贵族,那边还有很多亲戚。
他也想带着大军回去,彰显他在大明的地位,人人都有一颗衣锦还乡的心,他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此生最大的愿望,一是有封爵,二是衣锦还乡。
“陛下,老臣一定保养好身体,等着做远征漠北的先锋官!”毛胜跪拜。
“两位老将军!”
朱祁钰一手拉着一个:“这些年你们南征北战,太累了,暂时留在京师,帮着朕整军,朕新征召了四个团营,你们留下来帮朕。”
“一来将养身体,把身体调理好。”
“二来,等着团营练成,由你们亲率,收复西域、收复漠北,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不复尔等忠恳一生!”
收买人心,还得看朱祁钰。
朱祁钰松开两个老将军,回到御座上:“此战,平定湖广苗乱,三位将军皆有大功!”
“李震,朕欲封你为兴宁伯;陈友,朕封你为武平伯;毛胜,朕封你为南宁伯!”
“此封,暂不赐世券,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的时候,再赐下世券!”
“朕希望,朕赐下的世券,是侯爵世券!是与国同休的侯爵世券!”
“朕把世券留着,等着赐给尔等!”
冯孝端上来托盘,上面摆着世券,都是侯爵世券。
朱祁钰指着:“尔等可有信心,为子孙挣下一份侯爵世券啊?”
“有!”
李震三人齐声呐喊。
他们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大方,直接赐下爵位。
不过,如今勋臣式微,陛下想多多提拔勋臣,制衡文官,倒是也有可能。
唯一可惜之处,没有世券,不能世袭。
“几位老将军,朕只有一句话,活着!”
朱祁钰实在用心良苦,陈友和毛胜,都命不久矣了。
“这是圣旨!”
“朕不许你们早死,朕要让你们衣锦还乡,让祖地的族人看一看你们!”
“这是你们为大明鞠躬尽瘁的回报!”
“是朕给你们最好的封赏!”
朱祁钰言辞恳切。
陈友和毛胜泪流不止,人活着的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认同感。
尤其对外族来说,陈友和毛胜,很被排斥,陈友从不站队、毛胜和漠北勾勾搭搭,都不被皇帝喜欢。
但是,朱祁钰却承认了其功劳,认同他们的功劳、能力,盖棺论定。
又给他们希望,让他们坚持活下去。
不管真情也好,假意也罢,皇帝口含天宪,算是承认了他们的功劳!
“着令太医院,定期给年老的朝臣诊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朕多少次冲动,都是被朝中老臣劝住了,朕不许他们早死!”
“朕要让他们活着,看着大明强盛!”
朱祁钰交代冯孝:“让太医多多用心,不用心者,诛族!”
“奴婢遵旨!”
冯孝佩服,皇爷这收买人心的手段高明啊。
您没事就在勤政殿骂那些老臣是死脑瓜骨!挡道老狗!
如今当着老臣的面,却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看看,多暖人心啊。
看陈友三人感激涕零的样子。
等你们在朝堂待俩月就知道了,相信谁,都别相信皇帝这张破嘴。
打发走了陈友三人。
朱祁钰心情不错:“俘虏怎么安置呢?诏翰林过来,说说怎么安置俘虏。”
很快,丘濬等人进来。
“陛下,微臣以为可做劳力,修葺宫殿、修葺京师,都需要人手,尤其是宣镇重建,需要很多劳力。”
丘濬直来直去的。
“李震的战报上写着,俘获八千余人,押解到了京城,只剩下五千人了,若再押去宣镇,能剩下两千人就不错了。”
朱祁钰摇摇头:“就留在京师,但做些什么呢?”
“陛下,微臣以为可打入匠户。”刘珝道。
“不可,这些都是生苗,汉话都不会说,如何当得了匠户?”丘濬对这些俘虏不屑一顾,想直接说,杀了了事,但又怕触怒陛下。
翰林们七嘴八舌。
朱祁钰微微颔首:“当匠户可行,生苗也好,不会说汉话更好了……”
听见皇帝嘀咕,大家发愣,不会说汉话还好?
“统统打入兵仗局,做匠户!”
“啊?”
丘濬一愣:“陛下,他们是俘虏呀,还是官老爷啊?兵仗局吃的用的,都从光禄寺所出,比官员吃的都好!您让这些俘虏,享受兵仗局的待遇?”
“并不是,去做杂活,按照俘虏的吃食给他们,不必吃饱,等他们变成成熟的工匠,才给吃饱,进了两局,也是奴隶身份,朕的奴隶。”
皇帝这么一说,大家才心理平衡些。
“怎么?嫌弃宫里吃的差了?”朱祁钰歪头笑问。
“微臣不敢!”丘濬吓得跪在地上,所有翰林跪地请罪。
“无妨,确实吃的不好,但前一段京中缺粮,宫里也不太平,如今湖广押解粮食入京,京中并不缺粮食了。”
朱祁钰笑道:“干脆让尚食局做些好的,从东暖阁挑出个空屋子,改做膳食堂,膳食时间你们便去那屋用膳,银钱从内帑出,朕出的,如何?”
一听皇帝真的改善他们的膳食,这是好事啊。
“微臣等谢主隆恩!”
翰林们谢恩。
他们刚走,冯孝就不开心了:“皇爷,钱不是您这般浪费的呀!让他们在宫中办公,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如何还在宫中吃食?您都舍不得吃鸡蛋,凭什么供他们饭食?”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朕抠,你比朕还抠!
“让人家干活,给点吃食罢了,光禄寺不也供着兵仗局、军器局吃喝呢嘛。”
“奴婢认为,应该一并裁撤了,给那些贱户吃那么好干什么?提高他们的地位,已是皇爷仁慈了,他们敢不效命?”
见皇帝脸色不善,冯孝嘟囔道:“皇爷,您是不当家,光禄寺每天都要上千两银子……”
“这么多?”朱祁钰皱眉:“是不是有人贪污了?”
“皇爷,您算算兵仗局、军器局有多少人吃饭?”
“两局外面都有禁卫轮值,工匠都吃了,禁卫不得一样给吃的?”
“一个个都是大肚汉,可下吃到便宜了,胡吃海塞啊,把明天的饭都带出来了!”
“您没看到呀,他们吃的都是银子啊!”
冯孝委屈道:“干脆裁撤了吧,您算算呀……”
“好了,给他们三个月时间,若做不出来朕想要的,就裁撤伙食。”朱祁钰也心疼了。
一天一千两,一个月就是三万两啊,再加上两局烧钱的速度,银子如流水般出去了,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呀。
“奴婢记着!”
冯孝满意了:“那军机处的伙食……”
“先供着吧,不必吃得太好,采购这块你给朕盯牢了,敢伸手的直接杀了,不必问朕。”
朱祁钰日理万机,实在没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奴婢遵旨。”
“冯孝,你是朕的身边人,只要你不伸手,下面的人就不敢伸手,知道了吗?”
朱祁钰敲打他:“想要什么,直接跟朕说,朕给你便是,不必伸手拿不该拿的,朕赐的,你着踏实舒服。”
“有了干儿子、外面养的姘头什么的,都说,没必要瞒着,找些人伺候你,朕也放心。”
“奴婢没这个心思!”冷汗从冯孝额头上流下来。
“起来,害怕什么啊?朕只是告诉你,对朕坦诚,你就永远是朕最信任的人。”
朱祁钰亲自扶起他:“哪怕犯错了也无妨,谁都会犯错,只要你跟朕坦诚便可。”
“你为朕管家,朕很满意,再接再厉。”
“有什么话都要跟朕说啊,冯孝。”
冯孝小心翼翼出门伺候,朱祁钰抬头,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
又低下头,批阅奏章。
他在等冯孝主动坦白,可冯孝没说。
今天早晨,他收到锦衣卫密报,奏报说冯孝在宫外养个姘头,是驸马焦敬送的。
焦敬是庆都公主的丈夫,庆都公主是仁宗皇帝次女,算是朱祁钰的姑姑。
正统五年,庆都公主就死了,但这个焦敬却活得有滋有味的,姬妾上百人,坊间传言说,公主是被焦敬的妾室气死的。
朱祁钰和庆都公主关系一般,也就当做没发生过。
但这个焦敬,平白无故的,勾连内官,要做什么?
以为勋臣回京了,又要兴风作浪了吗?
哼,你想太多了,朕也在等于谦回京呢!
……
过了几日。
于谦率军凯旋而归,胡濙亲自出城迎接,给足了北征军面子。
皇帝在宫中设宴,宴请诸位功臣。
又让北征军归营,大宴三天,酒肉管足。
胡濙看着于谦,于谦仿佛苍老了不少,没有了以前出尘的气质,仿佛是跌落尘世间的谪仙人,沧桑了许多。
可能是过于奔波,累的吧。
一套礼仪走完,天都快擦黑了,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
才入宫饮宴。
站在乾清宫台阶上,朱祁钰看着这些熟面孔,心中唏嘘:“朕为诸卿贺,入殿!”
他把饮宴设在乾清宫,他的寝殿,足见重视。
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于少傅,朕敬你一杯!”朱祁钰杯中水,全在水里了。
“不敢受陛下敬,微臣敬陛下。”于谦仿佛丧失了光芒,人变得十分颓废。
朱祁钰并不在意,于谦回来了,压力最大的人是他。
酒过三巡,气氛却并不热烈,多少有些沉闷。
仿佛不是庆功宴,而是一场鸿门宴。
“陛下!”
于谦放下酒杯,恭恭敬敬的磕头:“微臣请辞,请陛下允准!”
“嗯?少傅累了?那便先回去歇息吧,朕让璚英、于冕、于康回家侍奉你。”
朱祁钰心情不错,又夸赞了于冕和于康的能力,如今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云云。
“陛下,臣有退隐归乡之意,是以请陛下允准!”于谦声音萎靡,并不领情。
退隐归乡?
歌舞声猛地一停,整个宴会厅为之一窒。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于谦会直接请辞。
这是回京就打陛下的脸啊?
“少傅说什么呢?要是累了,便回去歇息,明日早朝上,尔等封赏便会下来,少傅回去吧。”
朱祁钰故意装作听不懂。
“陛下,微臣乞骸骨!”于谦恭恭敬敬的跪着,一动不动,声音依旧高亢,但此刻却充斥着一丝疲惫。
此言一出,整个乾清宫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文武百官全都面面相觑,太劲爆了,回京就打陛下的脸,太精彩了吧!
嘭!
皇帝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案上。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语气温柔:“少傅是担心功高震主吗?是怕朕没有容人之量吗?”
“朕不是赵构!”
“朕容得下岳飞!容得下韩世忠!”
“朕不怕功高盖主,就怕你们没本事!”
“只要有本事,你想要什么,朕都能赏你!”
“少傅喝醉了,来人,把少傅扶下去……”
朱祁钰眸中含着怒气。
这个于谦要干什么?
“请陛下允准!”于谦声音坚定不移。
“于冕!于康!都滚进来!你爹喝醉了,把你爹扶下去!”朱祁钰强压着怒气,帮于谦圆场。
为了这场宴会,他把于谦等北征功臣之子,全都诏至宫中伺候,做足了准备,也给足了他们的面子。
但于谦在干什么?
从拿回皇权之后,再也没人能把他逼成这样了!
于谦刚刚回京,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狠狠的一个巴掌!
“微臣没有喝醉,老臣想归隐山林,请陛下允准……”
啪嚓!
“够了!”
朱祁钰猛地把杯子摔在地上:“于谦,你要干什么?陷朕于不义吗?”
整个乾清宫为之一颤。
所有人跪在地上请罪。
但是,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
都想看看,于谦回来了,皇帝会怎么样?
你还是真皇帝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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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