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西奥毫无躲闪,静静地与埃斯特雷亚对视着,良久,脸上消融出一丝笑容。
“放心吧,我会没事的……我会来看你和孩子的。”
说着,帕特里西奥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埃斯特雷亚的唇瓣上印下一个充满烟味的吻,然后,他拉开车门,将埃斯特雷亚推了进去,纷扰混沌的雨幕之中,留给埃斯特雷亚的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还有最后的那句话——
“埃斯特雷亚,我的挚爱……请相信,我会回来的。”
……
埃斯特雷亚被名为加方索的男人一路送回到了卡特马科的小村子里。
尽管一路上多次询问,但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回答,就像是石块一样,只是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而等到她被送到母亲所在的那个小屋以后,加方索便转过身回到了车上,将汽车开走了。
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埃斯特雷亚手里提着箱子重新回到家里,母亲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意外,她的身上依旧如过去自己刚刚离家之时那样,带着浓浓的柯巴脂熏香味道,只是眉头间却多出了数条皱纹。
“埃斯特雷亚,你回来了。”
一看到母亲的面容,不知为何,埃斯特雷亚原本仿佛暴风来临时的海域一般汹涌不平的心情变得镇定了不少,她强忍着抽泣,对母亲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埃斯特雷亚由母亲照料着。
在小村子这样的地方里,巫师通常还会身兼医生、产婆、护理员等数职,因此母亲照顾起她来也是得心应手。
或许是因为这个从小到大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下来,又或者是卡特马科附近的风景适合调养身体,在这段时间里,虽然离开了现代城市,但埃斯特雷亚却要感觉比“扎帕罗斯”三楼待着,足不出户的那段时间更为惬意。
只是,她心中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帕特里西奥。
那一个雨夜里,帕特里西奥送她上车的态度,分明就是诀别的模样,现在的他又在何处呢?他所承诺的“会看自己,还有自己将来出生的孩子”,能否实现呢?
每个夜晚,埃斯特雷亚都会被这样的念头困扰,时常会从梦中惊醒。尽管母亲会用传自阿兹特克时代的助眠方法,把熏香,松脂,焦炭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充分的植物燃烧,使她能够更安稳地入眠,但埃斯特雷亚心底隐藏的不安始终无法消去。
——直到她进入临产期后的某一天,那一份不安终于化成了现实。
那是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
是家里购买的收音机,虽然母亲对于这种现代科技产物丝毫不感兴趣,但为了排遣孕期的寂寞还有行动不便的无聊,回到家之后,埃斯特雷亚专门买了一台。
那天,她专门关注的“阿卡普尔科之声”电台里,出现了熟悉的名字。
“帕特里西奥”,当这个名字一传入耳中之后,原本倚靠在窗口边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室外天空的埃斯特雷亚立刻绷紧了身体。
她回过头,迅速地挪到了收音机旁边。
尽管一开始还担心那会不会只是错觉,但很快电台里继续播报下去的新闻证明了那并非埃斯特雷亚的错觉——然而埃斯特雷亚却宁愿那就是一个错觉,这条新闻所说的东西,自己从没有听到过。
“……日前,警方在安查十字街道路口的‘扎帕罗斯’酒馆中,找到了酒馆主人帕特里西奥的尸体,同时在旁边发现的还有一个老年人和一个青年男子的尸体……三人的尸体分别被切割成了几十块,给辨认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而且三名死者的脸皮已经被剥下……最后还是通过认识帕特里西奥的相关人士,通过其中一条手臂上的旧伤痕才辨认出来酒馆主人的身份……
“……根据调查,帕特里西奥生前是阿卡普尔科地下有名的‘调解人’,周旋于各路势力之间,就连数州之外的大枭也能多少听闻他的名声……但自经济危机以来,帕特里西奥的海外投资破产,因之签下的债务也无力偿还,或许正是因此得罪某些势力,导致如此残酷的报复……另外,经查帕特里西奥有一名新婚妻子,在其死亡之前不久便已不知所踪……”
听到收音机里的新闻,埃斯特雷亚低下了身子。
心理上的沉重打击转为生理上的恶心,埃斯特雷亚呕吐了起来。她弓着腹部趴到了地上,翻江倒海一般,仿佛要吐出自己胃部里的一切东西。
但也就在这时,肚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子宫内部就像是吸水的海绵突然皱缩了起来,眼前的世界变得一阵模糊,就像是电视讯号被太阳黑子干扰了一样。
埃斯特雷亚下意识地惊呼大叫道:
“噢!噢!!”
房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抱在了埃斯特雷亚的身体上,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
“埃斯特雷亚……还有力气吗?”
“我……我已经没办法起来了……”
身体内部传来沉甸甸的痛苦,还有一种仿佛要破腹而出的刺痛。埃斯特雷亚摇了摇头。
母亲强行将她抱起,抱到了床上,用剪刀剪下她的衣裙,看着从口子里淌出的大片鲜血,屏住了呼吸:
“埃斯特雷亚……孩子要生了。”
身体上强烈的痛苦还有精神上坠落的打击,让埃斯特雷亚绝望地大喊道:
“……我不想生下来了!让这个孩子去死吧!我和他一起死吧,我们一起去见他的父亲!在地狱里团聚!”
面对濒临绝望的埃斯特雷亚,母亲丝毫没有为之动摇,将剪刀放下,握住了埃斯特雷亚的手,冷冷地道:
“我们是阿兹特克的后裔,不可能去基督教的地狱——我们死后的归宿是米克特兰。”
大概是母亲冷静的表现透过两人手掌紧握时皮肤的相连接触感染到了埃斯特雷亚的内心,一时之间,埃斯特雷亚竟然没有再说话,而是闭着眼睛,用力呼吸着,上下两片牙齿紧紧地咬合住,耳畔继续传来母亲平静的话声:
“埃斯特雷亚,弓起腿,用力张开……呼——吸、呼——吸……没错,就是这样……想象,想象孩子从里面钻出来的样子……查尔丘特里魁会庇佑你……河水……雨水……湖水……万物之水……一切都在此汇聚……”
强烈的疼痛极大地稀释了埃斯特雷亚的精神,从母亲口中所说出的话,就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依据。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片被浸湿的泥土,不断地被雨水搅拌、粉碎,又像是置身于无垠的太空,一个人承受着无声的耳鸣,巨大的空虚。因为内部强烈的声音已经超过了限界,身体里面剧烈的汇聚冲破了极致。
良久。
就在埃斯特雷亚感到那份痛苦已经突破了阈值,快要让她休克过去的时候,身体忽然一紧——然后一松,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传遍全身上下,让她的身体重重朝后仰去,紧紧弓起的双腿也摇摇晃晃地垂落了下来。
“咔嚓”。
耳边传来母亲用黑曜石剪刀剪断脐带的声音,然后就是刚出生的小孩子凄厉的哭声。
听到这个哭声,埃斯特雷亚强睁已经渐渐迷蒙起来的双眼,向母亲伸出了双手。
“我想看看他。”
母亲将满身血污的孩子放在了她的双臂之间,意料之中的,那是一个男孩。
——刚出生的孩子,皮肤皱缩,一脸苦闷,而且身上染着鲜血和秽物,看起来肮脏又难看,但是双手抱住他,看到自己孩子面貌的一瞬间,埃斯特雷亚的心底传过一丝犹如电击般的情感激流,就仿佛大脑深处与生俱来的某个区域被激活了一样,那是催产素的驱动,从物质层面上在尽力让埃斯特雷亚产生母性。
不过,由于帕特里西奥死亡带来的影响,这份母性之中还是夹杂着许多痛苦和犹疑,令埃斯特雷亚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份母爱之中。
看着孩子,埃斯特雷亚心底压抑着的痛苦一时间似乎也缓解了不少。她对着孩子微微一笑,而刚出生的孩子,也像是被她这一笑牵引了一样,张开了嘴巴。
下一刻,埃斯特雷亚注意到了孩子嘴巴里的东西,脸上的笑愕然凝固。
“那是……”
“……他天生就有牙齿呢。”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站在埃斯特雷亚的窗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孩子,眼中散发着异样的神采。
“埃斯特雷亚,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讲过的‘托什卡托’的故事么?阿兹特克时代,王国每年会选中一个少年作为当年的‘托什卡托’,通过他的死亡和献祭以将泰兹卡特里波卡迎回天上,而泰兹卡特里波卡正是黑夜之风,同时掌握生与死的烟雾镜面之神,生与死,彼此交汇……这个孩子,他降生于得知自己父亲死讯的那一天,就像是一个‘逆托什卡托’仪式一般,从死亡中诞生,就像是‘托什卡托’仪式的反面一样,从镜子中延续了出来。还有他的牙齿,婴儿有牙正是冥府的象征……啊啊,他注定将会成为泰兹卡特里波卡在人间的化身,他注定将为这世间带来死亡的迷雾!”
母亲的声音虽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埃斯特雷亚却还是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悸动,以及宛如谶语一般的宣示。
这让埃斯特雷亚的心脏一阵阵抽紧。
她看着那个刚出生没多久,便陷入到睡梦之中,但仍旧微微张开嘴巴,露出唇口里雪白的乳牙的婴儿,有些头晕目眩,刚刚因为催产素在心中呼应起来的稀薄的母爱,就在此时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他那张明明方才还觉得有些可爱的睡脸,此时又变成了一种令她望而生厌的模样。
与此同时,帕特里西奥死亡带来的心理阴影,让埃斯特雷亚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联想起为了生育这个孩子所经历的痛苦,埃斯特雷亚一下子将婴儿扔在了被褥上,还好那上面够软,并没有惊醒熟睡的孩子。
“死亡的迷雾?帕伊的死……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吗?”
她喃喃地说道,用冰冷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孩子,而浑然不顾母亲在一旁朝自己扫射而来的同样冰冷的目光。
……
半个月之后,刚刚稍微修养好一点点埃斯特雷亚将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留在了卡特马科的村子里,带着那只小箱子离开了这里。
她的目标是墨西哥北部的蒂华纳城,在阿卡普尔科八年多的人生中,她也了解过不少其他方面的知识。她准备在那里通过中介渠道去往美国——已经受够了墨西哥担惊受怕的人生的埃斯特雷亚,认为美利坚才是与死亡相距最远的“生”。
尽管是不告而别,但母亲——或者说,现在已经升级为祖母的那个女人却什么都明白一样知晓她的离开,在她悄悄走出家门后站在了窗口,凝望着她在夜色中逐渐远去的身影。
“纳瓦利。”
她抱着孩子,用自己刚刚取的名字称呼着这个婴儿,对着还在襁褓之中熟睡的他轻轻说道:
“一切自有定数,得到和失去总是相伴而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