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一句话:天将让其亡,并先令其疯狂。
烛比本早已动了众怒,但众妖却敢怒不敢言。
如今一死,可谓大快人心。
有人喊道:“大祭司说得没错!这就是天意!”
军队欢呼,欢呼之声竟压倒了饕餮的怒吼之声。
饕餮愕然地转身。
无妄海边银浪卷着怒涛,将士的愤怒的欢呼之声在沸腾咆哮。
而祭坛之上,天婴旁边的容远,静默地俯瞰着这一切。
俯瞰着那带着血的无妄海,俯瞰着黑压压的大军,俯瞰着妖王饕餮。
让天婴有他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错觉。
或许这不是错觉。
让烛比疯狂的不是天,而是容远。
若没有他对饕餮的承诺,烛比不至于疯狂嚣张至此。
此刻他借银龙杀了烛比,却让世人以为是天神显灵,降罪烛比。
这便是容远,含笑之间翻云弄雨,覆手乾坤。
天婴哪怕用了一世时间,也没有完全看透他。
他到底多少岁?父母是谁?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在将士的欢吼声之中,饕餮的脸色渐渐暗了下来。
烛比做的那些事饕餮也都知道,但是由于烛比是他麾下唯一可能与穷奇抗衡的猛将,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军心积怨到这个地步。
出征当日,主将暴毙,全军欢呼。
真是讽刺。
饕餮飞身上了祭坛,指着容远怒道,“容远!当初不是你说烛比可以二十万胜穷奇吗?”
容远向饕餮行了个礼,“回陛下,容远从来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莫说饕餮,就连已经默默退到一旁的天婴都打出了一串问号。
容远继续道:“我从来只是说,二十万大军能胜穷奇,没有说是烛比将军。”
饕餮目瞪口呆。
天婴回想起来,容远确实只对饕餮承诺了人数,没从他口中说过将军是谁。
容远又补了一句,“当然,这些是神的旨意,容远也是今日才看明白。”
饕餮气得目眦欲裂,几欲吐血,但是当务之急是先找人出征。
他问整个九重天的大妖,谁愿出征?他愿赏灵宝万件,美女万人。
但是大妖们都知道穷奇的凶悍,落在他手上,剥皮剔骨都还算是轻刑。
命都没了,还要那灵宝万件,美人万人做什么?
自然没一人回应。
饕餮双目通红,莫不成要他亲自出征?
可是他不信任将九重天交予任何人。也生怕他一离开有人夺了他得到的孤神残力。
就在此刻,一位白衣少年走上祭坛,拜在饕餮身前。
“殿青风请战。”
他话音一落众人都是一愣。
天婴看着跪地的青风,突然间瞳孔一颤。
原来如此!
原来容远真正的目的在这里!
目的不仅仅是杀烛比!
更是要走饕餮二十万的兵权!
饕餮看着跪地的青风,给气笑了起来,“你一个刚飞升的黄毛小子,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战胜一个上古凶兽!”
青风:“青风十七岁带十个骑兵,突袭敌方万人军队时,也没人觉得我会胜,但我自己知道我可以,就如现在一般。”
饕餮沉默了片刻,他也知道青风为何少年飞升,无非就是在人界生为人杰,仗打得太好了。
但是他还是狐疑地眯起了眼:“你觉得将士会听你的?”
青风道:“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同泽,视其为兄弟,同生共死。"1。
饕餮哼了一声,“说来简单做来难。”
他又问:“一个仙官?为何来请战?”
青风道:“为了孤神殿之名。”
饕餮:……
青风:“若此战不胜,我孤神殿必然蒙羞。”
饕餮也知道如此,但还是满脸的狐疑。
毕竟,将自己的兵权交给一个仙族……
此刻青风道:“而且,我好像喜欢上一个妖族姑娘。”
他声音不大,但是祭坛上的人都听到了。
容远的目光不可察觉地动了动,站在后方的天婴差点咳了出来。
又是姑娘?
他们一套美人计用不腻吗?
为了这二十万大军真的节操都不要了。
刚才他说能够与妖族将领同袍,视他们为兄弟的时候天婴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此刻他居然还说自己喜欢上一个妖族姑娘?
就那个觉得妖族都该死的青风?
离谱,离大谱。
就在她嘴角抽动的时候青风抬起了头,他没有刻意去看天婴,只是用余光看到了她,虽然在意料之内,但是看到她丝毫不信的表情的一刻,心中还是微微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饕餮看着青风。
少年的目光诚炽却又隐忍,像极了自己情窦初开的少年时。
当他第一次遇到那只青丘九尾狐之时……
也是这般。
饕餮狐疑的目光松动了,道:“若你真能大胜归来,我给你们做媒就是。”
容远将目光移在了青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手指的骨节却捏得有些泛白。
天婴却也看向青风,想听他怎么答。
好奇青风会不会真的为了这二十万的兵权捐躯。
青风摇了摇头,捏紧了拳头,道:“我原来对她很差,也不能给她好的未来,没脸告诉她。”
说实话,天婴觉得青风演得很好。
之前他说爱上一个妖族姑娘的时候,她的心都跟着动了一下。
但是他此刻的说辞,除了第一句,其他的都太扯。
他说曾经对那个姑娘很差?我是深信不疑的。
青风对每一个妖都很差,这种差是无差别的,不管对方是烛比那种大蛟,还是自己这个小兔妖。
他一概讨厌。
但是后面的话未免太牵强?
不能给对方未来,没脸告诉对方?
他现在便是高高在上的神官,跟着容远更是前途无可限量,他如何不能给对方一个未来?
不过是不想罢了。
天婴觉得他的借口很离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饕餮一副很相信的样子。
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功成名就之时,再去问问她,若她实在不愿意,大丈夫何患无妻,讨一百个比她还美的来做妾便是。”
饕餮真的让青风代替烛比出了征,答应得比众人想的干脆。
青风拜别容远,站起来后看向了与自己相对而立的天婴。
他对天婴,或许只能以这种方式告白。
他对她实在太差,不知如何开口让她原谅。
而且比过去更糟的是,他无颜跟她谈未来。
他没有办法说:他只能好好对她这一百年,无法给她百年后的未来。
因为她终将被献祭给孤神。
他护不了她。
也不能去护她。
不能因她一人,放弃万千生灵的命。
这是他跟着容远选的道。
天婴看着对面的青风,觉得他眼睛可能是进了沙子,显得有些红。
其实天婴一直很孤独,她很想要个朋友,对朋友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和她说说话不讽刺她,不瞧不起她就行,这一世觉得青风好像还行。
还给了她一个五百年的蟠桃。
她想说点什么给他送行,也想说句让他路上小心。
不想她刚要开口,青风抿了抿唇,转身下了台阶,只给她留了个背影。
天婴送别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嗐,罢了。
天婴也没太往心里去。
浩瀚大军消失在无妄海的边界。
天婴也跟着容远和苏眉回到了孤神殿。
天婴觉得若自己不是一颗棋子,一定会为容远这盘棋鼓掌。
无泽归位,烛比暴毙,这一切兵不血刃,还喜提二十万大军。
比前世做得还要漂亮,还要看起来滴水不漏,还要快、准、狠。
可容远看起来好似并不开心。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开心。
但是,他开不开心与自己无关,她只是有些好奇。
虽然好奇,但她又不想知道太多,于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容远身后。
时而伸手去接一下落下来的银色月桂花。
苏眉隐隐觉得容远的低沉和天婴有关,但偏偏天婴不以为意。
于是笑道:“小天婴,神君帮你报了仇,你不谢神君。”
苏眉这一说,算是坐实了烛比是容远所杀一事,看来这事他们已经谋划了许久。
他们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其实想假装自己不知道的。
她看着掌中的月桂花沉默。
容远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捧着几片的月桂花瓣,洁白的肤色中透了一些粉,比受伤之时看起来灵动了许多。
天婴看着手中的花瓣,淡淡道:“没有我,难道神君就不杀烛比了吗?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神君算计好了的吗?”
苏眉:“天婴……”
容远的脸色却更苍白了一些。
是的,容远一开始就布了这盘棋,但是对烛比,他是动了杀意。
他极少有这样的感情。
他心中有本生死簿,哪些人该死,哪些人该活,哪些人什么时候死,他都计划好了。
他要杀谁,不带个人感情,只是计划中该他死的时候到了。
但是看到她身上伤痕的时候,他心中起了杀意。
觉得他万死不辞。
所以他只将血溅在了他领下,让他的死像更难看一些。
可是天婴这番话,却让他无法反驳。
天婴继续道:“但是既然让我谢,我便谢吧,不然显得我们这种小妖不识好歹。”
说完迅速地给容远行了一个礼。
容远的脸更加冷下来。
苏眉本是想缓解气氛,不想,气氛快要冰凝了。
一下子,连他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短一日,他就对自我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白纵横情场这些年。
容远冷漠地看着天婴,她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脸上的假笑上却挂着一派天真和乖巧。
梦中的她乖巧听话,之前的她对自己也是恐惧淡然,而现在却像一根软刺。
偏偏她说得没错,有没有她自己都要杀烛比,对她来说只是顺道的恩惠。
可是,心中什么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最终,他转过身,自己跨入了苑中,向东边的回廊走去。
这时,一段回忆又涌入了他的脑中。
……
“大人~大人~你等等我,你是生气了吗?天婴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那娇小的身影朝他小跑而来,不敢挡住他的路,只是在她前方用小碎步倒退着。
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惶恐又乖巧地看着自己,似随时都会滴下水来。
她一直后退着走,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跤。
容远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拉住她。
当然,拉了一个空。
那只是一段回忆,整个回廊上空空如也。
他转了身。
一转身,看到了那个娇小的背影。
容远在回忆中从未见过她的背影,她总是正面着自己,无论是欢欣喜悦,还是委屈,她都会正对着自己,仰视着自己。
仿佛自己就是她眼中的苍穹。
而此刻,她背对着自己,渐行渐远。
不再转身来看自己一眼。
旁边的苏眉看着这一幕,第一次,见容远转身去看一个姑娘,而这个姑娘却头也不回地跑掉。
若换一个姑娘,苏眉可能觉得这事太阳打西边起来般有趣,很想看一看后续如何发展。
但偏偏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不仅是神君,还有青风……
苏眉对容远道:“大人,今日青风给饕餮说的那番话昨日都与你说过吗?”
容远敛目回神,“说过。”
苏眉再问:“所以,后面那些,也给您说过?”
容远没有回答。
他只是告诉青风要骗过饕餮总要有些赤诚的真心。
而今日青风说那些话时,少年的赤诚像带火的利剑刺穿着什么,让人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滚烫。
见容远不答,苏眉继续问容远:“神君,青风真的没事吗?”
真的能够与二十万妖共处吗?
容远:“我信他。”
*
天婴回到了西厢回廊,心却是沉甸甸的。
容远这样一个心思细密运筹帷幄的人,自己真的打个洞能逃跑吗?
她带着这个疑惑,锁上了门,化成兔子拼命地刨洞。
以她的辩位,眼看就要将洞打出生司阁时,一个强大的力量将她弹了回来。
她在自己刨的洞中滚了三圈,看着前方透明的,流动的细网,心彻底沉了下来。
果然,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打算,一开始就布好了结界。
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
听容远这么说,苏眉倒也放心下来,他问:“离青风到战场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对弈一局?”
容远道:“不想。”
苏眉:“……”平时这时候不是他们下棋之时吗?
容远却走向了九层塔,取出了琴,弹了一曲《凤囚凰》。
作者有话说:
1——《秦风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