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少不得又跟她解释,这一说再又扯出别的来,于是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宁香也不是真的十九岁,和王丽珍还是很能聊得起来的,这一聊便到了傍晚。
眼见着半空的太阳落了西,宁香放在脑子里盘旋了一下午的事情,终于是盘旋不动了。她看着王丽珍又犹豫了一会,最后试探着开口问:“阿婆……我想跟着你学刺绣,你阿愿意教我呀?”
王丽珍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道:“我看你这绣活做得挺好的呀,咱们大队没几个绣娘能做出你这质量吧,瞧着不用学啊,完全够用。”
做这些简单的日用绣品,根本用不到多高超的绣技。如果一辈子只是这样靠这个为生的话,确实不需要再去学,但宁香显然不会这样过一辈子。
别人不知道时代会改变,她是知道的。
她把绣绷掖在大腿上,看着王丽珍认真说:“做这些日用绣品是够了,但我也想做点高级好看的东西。如果你家里有什么规矩,技艺针法不能外传的话,那就算了。”
王丽珍听这话又笑起来,“没有不能外传这种事,怕你嫌累嫌烦不想学,每种针法练起来都是要耗时耗力的,平时能用到的地方也不多。你要是真的想学,我教你就是了。”
宁香听完这话眼睛亮起来,“再累再烦都不怕的,您要是愿意教我,我一定把您当师父伺候。您要是想收学费的话,我也给。”
王丽珍冲她摆摆手,“不当师父不收学费,就教你玩。全大队的人都看不起我,难得你愿意理我这个老婆子,我也刚好解闷了。”
宁香笑着说:“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好哇?”
王丽珍真无所谓这些,她孤独的时间太久了,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每日都觉得异常难熬,有时候都想一头栽河里死了算了。难得这丫头不嫌弃她,愿意搭理她。
她故意不想说这个,便和宁香聊刺绣,问她:“你现在会多少种针法?”
宁香一个一个给她数了一下,“平针、缠针、抢针……一共十来种,都是基础的那些针法,在我好婆和其他绣娘那里学来的。”
王丽珍笑笑,又问她:“那你现在能把一根线劈成多少丝?”
这个都是常规技巧,做刺绣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劈丝。做一般的绣活,要把花线劈成八股或者是十六股,但在绣极细图案的时候,一根线甚至要劈到几十股。譬如绣制金鱼的尾巴,有时候就要劈到三十股。
宁香也不用多想,直接回答王丽珍:“我最多能劈出三十二丝。”
王丽珍笑了笑,伸手问宁香要了一根花线。宁香把花线放到她手中,只见两手捏住丝线,手指勾动分丝,不消一会,就把一根花线分成了很多股。
她把劈好的丝线又放回宁香手里,叫她:“数数。”
宁香从没见过人劈丝这么快,而且劈了这么多股。她微微屏住呼吸,接了丝线下来一股一股地数,数到最后不自觉睁大眼睛看向王丽珍:“六十一……丝?”
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劈了六十一丝??
王丽珍笑笑着说:“眼神不大好了,不然还能多劈几股出来。”
宁香:!!!
眼神不好劈六十一丝,那眼神好不得劈到七八十丝??
这师父,怎么着她也得认下了!
第021章
宁香没有花很多时间很专门地练过劈丝,一来平时做公社发放的绣活,用不到那么细的丝,她能劈出三十二丝,已经完全够用了。二来绣娘们也没人无聊到没事在一起比劈丝,有这时间不如多绣两针多赚点钱来得实在。
宁香自己是甜水大队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也是劈丝劈得最多的,其次绣活做得比较好的一个绣娘,最多也才能劈出二十多根丝来。
而像红桃她们那种只做日用粗活的,也就能劈出个十几股。
宁香彻底被王丽珍炫的这个技征服了,好像怕她跑了一样,伸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说:“阿婆,那咱就说好了,你教我刺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
王丽珍笑得慈蔼,任宁香捏着她的手不动,小姑娘那软嫩嫩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是一种她许久未曾再体验过的肢体接触,一种奇妙的温热感。
笑一会,她说:“不用你做饭给我吃,能陪着我说说话,就很好啦。”
陪着说说话就想从人手里学到宫廷秘技?那自然是不好意思的。看王丽珍答应下来了,宁香也完全不再跟她客气,直接起身去灶台边取大米出来做饭。
王丽珍现在腰疼不方便,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随她去了。于是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便就想,那就好好把手艺全教给这丫头吧,看她确实是真喜欢刺绣这事。
接下来宁香便一边在灶台边做饭,一边和王丽珍聊天。会聊一些上了年纪人喜欢聊的话题,也会聊一些刺绣上的话题,总之两人还挺投缘的。
王丽珍看宁香和她彻底熟络了起来,自己也慢慢敞开心扉,放下戒备和谨慎,试探着问了宁香一句:“丫头……好好的你为什么离婚啊?”
身上有这么大的话题点,人家不问是不可能的。宁香被问了也不回避,坐在灶后烧着火,坦坦荡荡道:“阿婆,我在他家过不下去了,嫁过去有大半年,男人基本没有回来过,那哪里是结婚过日子啊,我就是去给人家当丫鬟的。婆婆么,十足难伺候的一个主,两个继子一个继女呢,猫嫌狗厌的年纪本来就不好带,还对我这个后娘恶意很大,一家人合起来欺负我一个。都说我前夫工作好,他家不愁吃穿日子好过。可只有去过过的人才知道,不被人当人看的日子是最难过的。”
王丽珍听完这话叹口气,看着宁香在灶后露出的一截脑袋,“可是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呢,女人离了婚会很难过的,你看我就知道了。从前没定成分的时候,我就孤儿寡母的被人瞧不起,做什么都受人欺负。人家看你没有男人,知道你背后没人撑腰,有事没事就要欺负欺负你。”
宁香往王丽珍看一眼,“阿婆,我知道您的感受,也知道您的意思。我是想好了才离的,不是一时冲动,就算接下来再艰难,我也完全不怕的。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些人看,毛主席说的是对的,女人就是能顶半边天。”
王丽珍看宁香说得坚定,也就没再跟她说丧气话了。听她说完这段话,她心里挺相信这丫头的,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人,不是个糊涂的小姑娘。
揭伤疤的话不聊了,两个人换了话题,一边聊着天,锅灶间慢慢就飘出了熟米饭的香味。也不知从哪摸过来一只狸花猫,在门外喵喵叫两声,忽又弓腰跑掉了。
宁香蒸了米饭清炒了一把芹菜,还是把饭端到了王丽珍手里让她吃。她自己坐在小桌上吃饭,和王丽珍仍是家长里短天南地北地胡扯。
吃完饭宁香收拾了碗筷,扶着王丽珍去上了趟厕所,又兑温水让她洗漱一番,自己便收拾上绣绷绣品回自己的船上去了。
王丽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都没有拿,因为她决定接下来的几天都来这里做饭,不止不拿大米和蔬菜,她还得自己带点过来。
在她挎着竹篮出王丽珍家的时候,恰好被几个邻里妇人看到。人家看到她先是蓦地一愣,随后就交头接耳嘀咕着说闲话去了。
能说什么呢,宁香不用听都知道,说她们臭味相投呗。
宁香不管她们这些人用什么眼光来看她,她命好地捡了个师父,心里正是高兴的时候,挎着篮子回去船上,洗漱完便坐在油灯下,认真练起了劈丝。
劈丝练一会,再换了书来看,等到夜深,吹了窗间一盏灯,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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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宁香都是按时按点到王丽珍家,自己带了米菜过去,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她家做饭,和王丽珍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做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