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阳光由纱窗里透进来,一丝一线砸在泛冷光的地砖上,几如那到油锅里捞不起的金屑,也似周晚棠的黄粱一梦终成空。
她花了两日的时间构想着一些令宋知濯回心转意的妙法,一个复否一个,斟酌不定地不知用什么来求他的赦令。可一个接一个的法子想出来,宋知濯却又不见了踪影,叫人一次次去寻,次次也只说他仍在衙门里处理靖王一党的事儿,连面儿也见不着他的。他的心实则是硬的,起码对自己的同情远没有到令他向原则尊严妥协的地步。
这个事实击溃了周晚棠处心积虑想出来的那些一线希望,而音书的话儿更加击碎着她潦倒人生的一线生机,“我陪同孙管家一道送东西回去,到了府里,孙管家拿了一封‘退女书’给老爷,那封‘退女书’是这府里的老爷亲笔写的,上头说咱们老爷教女无方,家风不正,才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老爷看了,当下就面色铁青,也没说别的什么,咱们太太趁孙管家出去后,只说了句‘其母不正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不再需要别的,就这一句话已经足以压垮周晚棠。她的嘴角动一动,似乎有许多话儿要说,然则不过一句,“晓得了,音书,你出去收拾吧,我有些犯困,想睡一会儿。”
退至门边,音书拉门的手顿一顿,回首过来,面上是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姑娘也别太忧心,回去就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前那些日子,咱们也不是没过过。”
门扉打开又阖拢,久久久久,久到残照收尽,月辉明朗地悬在清霄中,周晚棠的头才偏一偏。她游目打量着屋里的金髹银饰,华美而凄凉,它们曾装点了她对未来崇闳的梦想,又见证了她的梦碎。这个梦像极了这些千金万金的陈设,虽是摆放在她的屋里,却云云记录在案,上头所属没有她的名字。
发了一会子怔,她像是听见了宿命的召唤,于是蹁跹游荡入卧房。长长的薄氅拽地一片藕色的轻绡,一顿一顿地跟随着她游梦一般的步子,似粉非粉,似白不白的颜色浑浑噩噩。她打开了案上那个漆红的妆奁,拔起棂格,在最底下翻出了一直珍藏的小小一包药粉,原本是预备着留别人的,最终却是她自己成了享用它的主人。悉数抖入口舌后,只觉嗓子眼干粘得紧,便旋至案上倒了一杯水送服。
最后,她看一眼那张锦绣纱床,活像一口装着无数寂寞的棺材,帷帐膨膨地鼓动,就似两只对她张开的臂膀,她倒下去,就沉进了一个暖玉生香的怀抱。
万籁死静,月亮在她阖上眼皮后,悄悄爬上窗栊,照着茫茫红尘中,一个又一个的芳魂残魄。
第二天,秋来,伴随着一缕最早的风,周晚棠的死传遍府邸。其中最为痛心的当属音书,她伏在床前,哭得可谓是肝肠寸断。而多数人至多是嗟那么一两句,例如“真可怜”“做出那等丑事儿不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姘男人”“也是个命苦的人”,不过如此轻言妄语,便梳栊了她短暂的一生。
一大早便有家中小厮赶至衙门内告诉宋知濯这个消息,他听见后十分平静,将一支笔架在一枚蓝田玉笔搁上,嗓音不疾不□□安,你先回去,吩咐人装殓停灵,我写完这张折子就回去。”
明安正要应承,不想来报信儿的小厮上前几步行礼,“爷,我来时孙管家才去报了老爷,老爷不让在家里停灵。”
“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既写了退女书,也交回周家了,连她的一应嫁妆都原样抬了回去,她就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况且我宋家没有这败坏门楣之人,不许在家停灵,只装殓好了,还给周家抬回去。’爷,棺材都准备好了,沉香木的,就等着爷回去见一见,就封棺给周家抬回去,周家那边儿也来人到咱们家里候着了。”
清晨雀鸟唧唧喧闹,不知由哪里扑进的风,已带着一丝秋意寒凉,吹动了宋知濯髻上的两条莺色锦带,纠纠缠缠地飘动着。最终,天水碧的衣纱摩挲窸窣,他站了起来,“那就回去瞧瞧吧。另外,再吩咐总管房一声儿,按正经奶奶的丧仪,折算了银子交给他周家的人,下剩的,就是他们周家的事儿了。”
回去时,云海沉沉,酸风吹雨湿绣阁,垒珠点细荷。千凤居笼罩在一片阴翳浓雾中,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能听见音书的哭腔,似乎将天哭塌下来一块,一片雨是她的眼泪,疏密缓急,高低还细。
甫入里间,听见众人请安,音书欻然一个猛子扎起来,抡圆了拳头密匝匝地砸在宋知濯胸口,“你这个没心肝的!你丧尽天良!要不是你,我们姑娘不会死!你可有半点良心啊?她伺候你这两年,哪里不是周到妥帖?!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要把你一肚子的牛黄狗宝掏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长的是什么一副心肠!都是你害死我们姑娘,都怨你……”
“大胆!”明安大呵一声,朝身后几名小厮招手,“还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拉出去,就地……”瞥眼见宋知濯僵硬着的脸,后半截的话儿便被掐入腹中,忙挨过去,“爷,有什么吩咐?”
“算了,将她这些陪嫁过来的人一块儿同棺材送回去吧。”
言讫,他独自踅上前,就见两片帐中横陈着一具影廓温柔的躯体,业已穿上了朱砂红的大袖氅,头上罩着一顶珍珠攒凤冠,流溢的光滑过她浓妆艳抹的面颊,胭脂虚浮在她苍白的颧腮,有一种吊诡的美感,霞帔长长地由肩搭至脚面,双手温柔地扣在腹间。宋知濯俯盯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起近两年前的夜,她大概也是这副红艳艳的装扮,像一朵怒放的芍药,被人采撷后敬献到他面前。
可那夜,他只到了院门口,便旋身而去。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1。
他一个都没瞧见,没瞧见这些女人,是如何因他而盛开,又因他而凋谢,直至十分春意九分休。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众人负手,无泪亦无悲,“装裹好,交给周家的人,伺候过的丫鬟每人赏银四十两,完事儿后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接着他走了,大大的步子迈朝另一个亦即将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时,她面上闪过一霎的惊,余后是芜杂的哀与悲在她面上变幻无穷,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这是童釉瞳,一个他负她千行泪的女人,
一叶红霜飞茜雪,童釉瞳的脸立时便生出一点胭脂,泪霪霪的眼兜兜转转倒入心肺,只掬出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笑意。她时刻谨记了玉翡的教诲,不敢轻易提那些会令彼此疏远的事。只是浅浅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来了?你坐,我叫丫鬟给你烹茶上来。”
宋知濯没坐,只将她头上的珠翠玲珰细细看来,发现远不如从前的华丽,红玛瑙不见,金凤钗亦不在。他似风似月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你把你那些嫁妆都拿去跑门路了?是我疏忽了,回头你把单子给我,我叫人重新给你办来。”
玉翡守在帘外,生怕她不留心说起那些扫兴的事儿,忙由如意手中接过茶托,一路踅进,“嗨,事儿也没办成,钱倒是都花尽了,如今爷既要补给奶奶,那我便先替我们奶奶多谢爷了。”
与童釉瞳相对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还挂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这大半个月,一定累了吧?今儿因为周姐姐,又大清早的赶回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会儿?”
“不睡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宋知濯笑一笑,同样带着一丝尴尬,“你父亲的事儿,帮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圣上顾念旧情,已下令将他的遗体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内。”
到此节,童釉瞳险些下泪,只好背过身去,水裙洇润地摇摆开,作势去高案上拿下一碟子滴酥鲍螺,“知濯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儿点心好了,一会儿留在这里吃午饭好吗?”
他看到水雾弥散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笑着,“我就是来瞧瞧你好不好,手上还有些公务没办好,一会儿还得回去,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就走了,趁着这个空隙再去瞧瞧你奶奶。”
就这样望着他缓步而去的身影,绝望与悲伤一霎便涌入童釉瞳的眼眶,随之扑来那些累积近两年的委屈——新婚之夜她迟迟不到的丈夫,她由满心欢喜落到满腹的失望。后来他来了,却好像只是应付着她那些欢欣的爱与希冀,匆匆用过一顿饭,他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明珠那里去。再后来,他住在这里,他的书房也设在这里,他的话儿多起来,还增添了许多温柔的笑意,看似所求所期都有了回应,可一转眼,他又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留她孑然一身面对万丈深渊……
他的好与坏总是相错相离,使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但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如果他现在走了,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她捉裙冲过去,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两只软弱的臂死死箍住了他扎着玉带的腰,“你别走!你别走,知濯哥哥,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极轻极软地落在瑟瑟的秋里,被风一绞,润湿绮窗,亦润湿了宋知濯的心。他转过身来,就目睹了她曾是冰雕玉砌的一副美貌,被眼泪融成了断壁颓垣。
他还记得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扬着小小的下巴,在江南潺潺的阳光里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后来,他则是截断了她来时的道路,使她余生归无所归。
“你别走……,”童釉瞳祈求着,耗尽她的小小的骄傲与自尊,一片汪洋的眼泪就似她被抽走的胫骨,令她一点点地跌坐到地上,“姨妈不要我了,父亲也没了,我往后就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只有你了!可你却有很多,你家如日中天,你是越来越威风的大将军,以后,还有那些官员来巴结你,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你,你会有许多许多女人。即便没有,你也还有明珠,你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她的头垂下去,头上一支细细的碧簪在这样一个阴霾天里黯然失色。眼泪在地砖上汇成一片清波,是她一个小小身躯怎么努力也渡不过的茫茫苦海,“那我呢?我会在这里熬到死,我没有地方去,这里就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人在乎我,我就像外头的雨,下过一场,落了就落了,在你干旱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要不然,我就是像周姐姐那样,终有一天熬不住死在这里,那时候你才会再来瞧瞧我,或许还会为我掉两滴眼泪。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知濯哥哥,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她的脸仰起来,就这样绝望地望着宋知濯,祈求着他能温柔以对。宋知濯垂眸望着她,逐渐迷失在她腾升起的残破的美感中,她憔悴却依然妍丽的一片腮、绝望中依然期待的一对眼,足以令万千男人为之拜倒。
一股澎湃的冲动沸腾在宋知濯的身下,灼灼地焚烧了他的理智。伴着她的啜泣与那些无穷无尽的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周晚棠、看到他的母亲,那些在情与爱中沦丧的许多女人,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越来越像宋追惗的自己。于是他俯下身捞抱起她,踅往那方丈宽丈长的锦丽绣床。
簌簌细细的雨点里,童釉瞳寸寸地绽放着,绽放成一株艳绝天下的牡丹……
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花开一月的牡丹或芍药,譬如明珠,她远不如这些娇媚,可同样,她亦不如这些脆弱,她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月见草,她有着耐寒耐旱的顽强生命力,不论暴雨或是炙阳都不能够击败她,她总能绝境逢生,开出迷眼的粉、清世之白。
但当周晚棠的死讯传至她耳中时,她倏然有了一霎的枯萎,略显惊慌失措地撩开床帐望向来报信儿的侍双,“你说什么?宋知濯不是说了不做重罚、只将她退回周府吗?怎么会死呢?”
她手忙脚乱地由床下放下腿,急着将一双白皙的脚插进绣鞋中,被侍双慌着劝诫,“奶奶你别下来,外头下雨了,凉飕飕的,您就穿着寝衣,单薄得很,仔细受凉了。”
哒哒似乎对着不安的情绪有感,不知由哪里蹿出来,围着侍双打转。侍双轻轻踢它一脚,踅至床边,“我也是才刚听见说的,说是昨儿夜里她让音书出去收拾那些细软,自个儿独在屋里睡。丫鬟们也没留心,个个儿忙着收拾东西,谁知早上音书去敲门,不见人开也没人应,就叫人撞门进去。就见她穿着衣裳躺在床上,一个身子又凉又硬!想是半夜就死了,是自个儿服的毒。”
“怎么就死了呢?”明珠喃喃念着,蹙紧的额上浮出细汗,只觉十天菩萨由浮出云来,用肃穆威严的眼围睨着她,使她像一个万恶加深的罪人,“怎么会呢?宋知濯都说了不罚她,她怕什么呢?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
“嗨,那日春莺不是说了吗?周府里人人欺她,别说她了,就是寻常嫡女嫁了人还被休回去,家中也难免有些白眼非议,何况她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这次又是这么丢脸的事儿,回去必定是没什么好日子过。料定她是想着走投无路了,才想不开自个儿寻了短见。一早就有人去司里报了爷,奶奶还没醒呢,爷就赶回来了,下令装裹了,就交给了周府的人,咱们府里一位主事陪着送过去,音书等丫鬟都一齐回去了,如今千凤居就那童釉瞳一位住着。”
“怎么是送回给周府呢?周家怎么说?”
“这是老爷发的话儿,说是已经递了退女书过去了,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这样没脸的人也不能埋到咱们家的祖陵里,就给送回去了嘛。周家呢,也没什么话儿好说,自家女儿不检点,他们理亏还亏不过来呢,况且咱们府里是什么身份?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借他家几个胆儿也不敢问咱们家的责,她家女儿是自尽的,也没咱们家的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