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侍鹃抬高了下巴,接了话儿去,“有什么可得意的?那些官眷命妇不过就是势利眼嘛,今儿不登我们的门儿,明儿叫她想登也登不着!”
“就是这话儿,连那个常夫人,也转投了那童釉瞳,从前跟我们奶奶说得那样儿好,上年奶奶过生辰,还属她送的礼最大,眼下还不是一样儿的?可见这些人,真就都是两个势利眼儿。”
一唱一和间,似两只黄鹂叽喳,将明珠逗乐了,笑颜里掩着一丝恹恹的疲惫,“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们来拜访我,本就是为了自个儿夫君的前程,打量着我同宋知濯好,能帮她们说两句话儿,原就是利来利往,又不是真有什么交情在里头。如今我同宋知濯不好了,她们自然也就不来了,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们气成这样儿?”
正值笔住,转过脸对望镜中,仍旧是娇粉靑黛,额心描出了一点桃花,仿佛此春似旧春,新颜还如昨。可花信来时,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1。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脂粉匀净了她眼睑下淡淡一层靑,遮住了几多长夜里的孤馆难眠。
神心乍离间,但见侍婵打帘而入,眉梢添了几丝成熟的风韵,“正好奶奶妆黛好了,角门上来人通传,说是付夫人来了,我让领去斛州轩等着了,奶奶收拾好就去见见吧。”
“真是难得她还想着我,侍鹃,把我那条桃红的披帛找出来。”
不时穿戴好,里罩浅蓝斜襟褂,外罩姜黄长褙,下身是珍珠粉留仙裙,系着烟粉的长腰带,正搭了桃红的披帛,一身浓而不艳,娇而不俗。
萦转牵绕,到了斛州轩,厅外又是一片芍药卓绝,厅内是相交如故。明珠款步进来,虽仍是眉眼弯弯的,却笑得已有些力不从心,“好些日子没见,夫人竟比原先还显年轻些,可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仙药了?要有,给我拿一颗嘛,可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的啊。”
才游目旋裙地落了座,付夫人便障帕而笑,眼内嗔着,“要说仙丹,你常年在佛祖跟前儿,要拿也该是你拿一颗给我才是。”
二人对茗品瀹,付夫人且叹且笑,“我家亲戚多,冬日里尽忙着预备年节走亲戚送礼的事儿,连你这里的礼我也只派人送了过来。开了春,眼见着我们爷回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来瞧瞧你。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爷打熙州带回来的一点子特产,你笑纳了吧,可不许嫌弃啊。”
“瞧夫人说的哪里话儿?”明珠由侍婵手上接来帕子,蘸蘸嘴角,“如今,也就你肯来瞧我了,我哪里来的脸子来嫌弃你?”
付夫人一听,愁上眉心,脸色急转直下,“你与将军的事儿,我也听见些传言,咱俩也算比别个多了好些交情,我有话儿直说,你别恼。按理说,你跟了将军都四五年的光景了,男人家嘛,谁不是喜新厌旧的?还有那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你瞧着我跟我们爷好,我是正妻,可背地里你瞧不见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不,这一回来,又新抬进来一个。你也别太较真儿,得过且过吧。不过,我劝你也是多余,瞧你还是荣光满面的,必定也是好吃好喝的过着。”
十色春光映着明珠爽朗的笑,那笑声嘻嘻滑过去,就似滑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落寞,“嗨,还不就是你说的,得过且过。横竖日子照旧,也没什么不一样儿的。”
家长里短聊至正午,付夫人就要辞去。明珠一路相送,返回时,路过一片蔷薇爬架下头,在密匝匝的浓荫里乍然遇见了童釉瞳,正挽着一位年轻雍容的妇人。那妇人瞧着甚为眼熟,明珠脑子里转一会儿方忆起来,这还是去年秋天来过的一位姓单的五品命妇,就为着托明珠说她夫君由西路监军里提拔到殿前司任职的事儿,明珠未应承,后来便不曾登门过。
眼下狭路相逢,童釉瞳先眉眼婉转地笑起来,正似那娇艳的芍药,初生了一股成熟的媚态,“明珠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她那样美,倘若从前是一株花儿含苞,那么如今,正是她的盛放。几如被她夺取了光华,明珠心内有一种相形见绌的窘态与酸楚,忙着要逃奔而去,故而只淡淡颔首,“刚送了一位客人出去,这会子要回院儿里去。”
正欲错身而行,又被童釉瞳清脆的声音喊住了脚,“明珠姐姐,一会儿我去你院儿里找你啊,正好儿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啊。”
闻之,那姓单的年轻命妇掣着她的衣袖,挑高了眉梢望向明珠,“釉瞳,你也太好性儿了些,你是正妻、是主,见了这起子下人,不教训她不懂规矩,反而这样和善的说话儿,传出去,岂不是让这起子下人都来造你的反?”
明珠旋裙转回来,瞧见了这位单夫人连着玉翡几个丫鬟的面色俱是不屑。同样,侍婵也一一将这些小人得志的笑收入眼中,实不能忍,便跨前半步,“这位是姓什么来着的夫人?你既然说规矩,我也同你说说规矩。甭管下人还是主子,你是客,一个外人,怎么指点起我们家里的事儿来了?如此不知礼数,你家里的爷还放你出来应酬,就不怕惹祸上身?”
那单夫人一时难堪,吊紧了童釉瞳的臂弯,梗起脖子讥诮,“我与釉瞳情同姐妹,不过是替她操心才多嘴说两句,你们府里的事儿我自然管不着,可事有不公,人人就都说得。”
见境有利己,玉翡亦挺着腰站到了前面来,“多谢单夫人替我们小姐打抱不平,难得有您这么位有公道的,否则我们小姐的冤屈,可就都埋在这府里了,幸而您今日瞧见了。不怕您笑话儿,比这还没规矩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我们小姐心地好,想着人是自幼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便诸多都不计较。谁曾想,反叫人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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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晏几道《点绛唇·花信来时》
126.谈资 论掌握财政大权的重要性
高高一个花架下头, 浓荫密匝,蔷薇馥郁,春风扫捎带衣裙, 绿纱红锻的绞在一处, 活脱脱的一幅艳景。可细瞧去, 哪是什么香闺嬉笑,分明是一场唇讥舌战。
那单夫人听了玉翡之言, 算计着自个儿夫君进殿前司入职之事,便紧巴结了童釉瞳,一味只想着替她争体面, “这值什么, 釉瞳是千金小姐, 又是皇后娘娘带大的,自然是大家风范,有些时心胸太广,难免让别人错以为是好欺负。我与釉瞳如今这样好的交情,不替她说句话儿, 真是天也不容我。不是我说闲话儿, 这原也是人尽皆知的,原先将军被这起子下三滥的野人迷了去, 如今业已回头, 釉瞳你合该趁势就将这些人该整治的整治了, 该教训也好好儿教训教训, 立出个规矩来, 也是你大奶奶的风度。”
二人你来我往,承上启下地将明珠好一顿讥讽。童釉瞳夹在当中,掣了这个掣那个, 垂着眼发窘。
侍婵卷翘的睫毛直戳云霄,翻出截眼白来,唇上挂笑地直瞅着这单夫人,“多好的交情啊?只怕是想着巴高望上的交情吧?不知道是谁,从前提着大礼来求我们奶奶,被我们奶奶笑颜相拒后,臊得再不敢上门来了。如今脸皮又修厚了?又好意思往我们府上跑了?”
句句带刺儿,将那单夫人刺儿得似炸了毛的野猫,却不敢奈何,急在那里,十二分的下不来台。幸而童釉瞳忙挪出来,几面回睃,胀红了脸,“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单夫人,你不是还赶着去替我买那新出的缎子?我先送你出府去吧。”
方止住了几人一场言讥语讽,两厢错行而去。一切似乎对明珠没什么影响,她始终嘴角噙笑,不急不燥。回了屋子,拿了案上的木鱼与念珠就开始拨敲起来。
慢空空“笃、笃、笃”的声音萦纡了一室,就像那些兜兜转转如梦的月月年年,最终,又落回了一只木鱼与几本经书前。她已多时不念经,近些时却又复操了旧业,想着往那经文里寻真问道,期盼着,能得到一个答案。
直到有一股茉莉花的淡香扑过来,明珠手上的鱼锤止住,斜挑了眼,“什么事儿?”
“奶奶,”侍婵猫着声儿,语中略显不满,“童釉瞳还真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一片暖阳踅入窗内,将镜子折出明晃晃的光。明珠在左右偏着脸,检审自己的妆面有没有一丁点儿的露怯。又复挑了一点口脂为唇上一点朱色更添浓艳,方才步出。
空荡荡的几片帷幔下头,供着几盆白芍药,似冰雪无声,点缀着这满屋子的孤寂。童釉瞳穿着大镶珠的对襟褂,三多纹散花羽纱裙,独身一人姹紫嫣红的坐在案上,听见窸窣动静,便由榻上迎下来,挂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的眼睛如晴翠碧空,铺天一绿、宝石一样嵌在她深邃的眼眶内。明珠突然就理解了宋知濯,这样的绝色,谁会不动心呢?
“明珠姐姐,”她在明珠客套疏离的目光中笑着,即便一点扭捏,也带着纯真的可爱,“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卷入堂中的春风带着芳香,撩动了绿幔黄衫,明珠摆出一只手,请她入座,“哪里的话儿?你难得到我这里一趟,我扫榻相迎还来不及呢,快请坐。”她偏着脖子,远朝着门外吩咐,“侍婵侍双,快上茶。”
未几,两盏清茗,几缕淡香。隔着热滚滚的轻烟,童釉瞳将执起手边的一个长匣子,双手奉上,“这是头先我回家,我父亲给我玛瑙原石,叫师傅做了两支簪子,一只我戴着,一只特意给明珠姐姐拿来的,姐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就跟我髻上这支是一样儿的。”
她微偏着头,明珠瞧见了她头上十分简约的一支金簪,只端上嵌着一颗猫眼一样大的玉润剔透的红玛瑙,衬着她的绿瞳,似万里的春色都现在了她身上。这一刹,明珠看清了,自己满腹的酸楚下,实则是泛滥的嫉妒。
不可否认的,她嫉妒童釉瞳,她那么美,也十分年轻,天真烂漫得似乎是永不会凋敝的豆蔻花。而自己,却一日胜一日的在老去,芳屏妍景,粉壁画堂,都不再如从前金粉齑光的喧嚣,它们都在随自己,在寂寞中老去。
半晌,明珠在她等待得已经失落的眼中笑起来,笑容透出十分刻意的客套,“喜欢喜欢、奶奶送的东西,自然都不是那些市面货,多谢奶奶惦记我,改明儿我备了礼,再登门回谢。”
鸭炉香细,缥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童釉瞳手缩回袖中,捏紧了膈手的一个玉疙瘩,用她仅有的心计编出一个谎话,“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前儿说在找本书,我能不能去他书房里帮他找找?”
“当然可以了,”明珠笑笑,随手招来门外的侍双,“你带奶奶到东厢书房里去找吧。”短短半个时辰的坐客飞觞已令明珠心力交瘁,她暗笑自己果然是老了,在虚伪酬酢这方面,业已力不从心,便对她笑一笑,“书房里书也太多,我也不晓得他是要找哪本,我就不相陪了,让丫鬟带奶奶去找吧,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奶奶一并拿了去。”
正中了童釉瞳下怀,使她更加十二分欢欣地笑起来,“我自个儿去找就成,叨扰了姐姐半日,姐姐去歇着吧。”
她自捉裙跟随侍双出去,明珠目送片刻,正要捉裙而起,眼瞧着门外踅进来趾高气扬的一个人,不是玉翡是谁?她歪扬着下巴,斜睨着眼走进,“我们奶奶虽心思单纯,没什么心眼儿,可你若打量着就能算计了她去,那你是做梦。”
“这是怎么说的?”明珠葳蕤端立地一笑,宝相庄严,“你成日里时时就想着我要算计你们奶奶,可你们奶奶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她是有万贯家财,可我也瞧不上她那些钱,更何况,童大人还在世呢,纵然有万贯家财,也暂时不在她头上,我能算计得来吗?”
玉翡的眼睃向那只长匣,用讥讽的眼去刺她,“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这样儿的一支簪子,就是卖了你也买不起。你还瞧不上?真是笑话儿了,你一个无根无故的贱/种,还不就是仗着爷的宠,才过上这富贵滔天的日子,如今你失了宠,我看这样儿的好日子,你还能过多久?”
门外侍婵不想是由哪里刚转回来,听见动静,便气势十足地杀奔入门。却见明珠摇手止住,她只得站过去,挺着纤腰以壮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