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慢悠悠起身,自行到立柜里翻出一身儿水绿绣翠竹的襕衫。明珠赶起来替他摘了腰上一众配饰,“才回来,又要上哪里去呀,晚饭不吃了?”
“父亲叫我回来去他那里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可等我一块儿吃晚饭啊。”
“要你嘱咐我?我天天都是等着你的嘛。”
碎叨这几句,衣裳业已换好,水绿与竹叶青倏浅倏深,望其身姿,还真是一根挺拔的玉竹。明珠抬扇遮额将他送至院外长亭下,十色花间,他走至院门处又踅回来,“忘了件事儿。”
“什么?”明珠怔忪的这一瞬,已被他兜腰入怀,俯亲了一下唇。分明是浅印一下子,磨磨蹭蹭间,却整个嘴都被他叼了去。她抬扇在他肩头拍几下,颠荡着裙边儿小退一步,“做什么咬我?”
宋知濯咧牙一笑,堪比天上的太阳耀眼,“你不是怕哒哒咬你吗,现就对证一下,是它咬你疼还是我咬你疼。”
和花就阳下,那张蜜桃初熟的脸立时由兴师问罪换为浅笑靡靡,两个指尖捏着扇背到身后去,“原来你也是狗啊?嗳,这可是你自个儿要跟人家比的,可不怨我。”
他咬牙切齿,作势又要去揽人,被她连退几步闪开,只得由牙缝中挤出一句,“小尼姑,别嚣张,且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言讫扬长而去,水绿的衣摆被风拨漾在身后,一片修长的竹叶活灵活现地随他飘去。明珠笑望一瞬,踅回屋内,瞥见内间帘下卧着的哒哒,横扇一指,“瞧,你爹被你气得离家出走了,你再不听话,等他回来了可要揍你!”
哒哒抬一下屁股,尾巴扑扇两下,又沉沉睡去。
蝉鸣愈紧,此起彼伏的喧嚣带来小月确切的消息。据说那日送她前往医馆,早已气绝身亡。小厮又无从寻她的亲人,只得随意抬到北郊一个土坡上挖坑埋了。后又听说,像是哪里来的盗墓贼刨坟,将她的尸骨刨了出来,不日便被野狗啃食了个七七八八。
说起这话儿,青莲唏嘘不已,“我说她可是做梦,要说长相,她哪里有美得过娇容去呢?娇容也不过是想做个姨娘,最后还不是落得那个下场。她倒好,还想做国公府的当家夫人!可见这人呐,还是得有些自知之明。”
下首绮帐在煎茶,满室茗香浄泚,幸而有冰镇住,用个双象鼻儿的鎏金铜盆盛出。圆案上明珠青莲二人对坐,白雾生、慵云亸,消得夏日昏沉。
纨扇斜斜地打着,绮帐的声音轻轻脆脆,像咏唱的百灵,一笑一娇,彩霞花梢,“小月姐姐没了,我说要调两个丫鬟住到她屋子里去,谁都不愿意,倒愿意在那大通铺上挤着。”
“这是自然了,那屋子里住过的两个人都死了,谁敢去?”青莲手上一把湘竹扇,糊了一层鹅黄轻绡,蝶戏百花的面子,倒也好看得紧。她斜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睇住绮帐,“你也是大丫鬟了,也要拿出点儿威严来,别叫她们总是驳你的话儿。”
绮帐只是讪讪一笑,将脸藏到炉子后头,依旧煎茶。青莲像是想起什么,扭过腰来睇住明珠,“那日我领着这丫头去账房记名册下月好发月钱嘛,却瞧见昨儿府里请了太医,你猜是谁请的?”
茶捧上来,明珠有些渴,先由盏托上取下松绿的定窑盏,急往嘴里送,两个眼露在盏外聚精会神地盯着,“大概是府里谁病了?不是二少爷就是三少爷咯,老爷倒是少生病的。”
“是二奶奶,”青莲欺一寸半身,低低捺捺,“听说是连着四五天吃不下饭,人又没精神,整日恹恹地歪在榻上,你可见她近日里往外头去逛没有?”
明珠瞪圆了眼转一圈儿,半疑半寐,“是闹夏吧,我偶时也这样,”及此,颇有些腼腆地笑起来,用纨扇挡住半张脸,“不过我倒是吃得下,一顿不落的。晌午我还要添一顿呢,那个冰镇的紫苏膏尤其好吃!”
那回味无穷的模样逗得青莲呛一口茶,吭吭哧哧咳几声儿,拈了帕子蘸嘴后嗔她一眼,“你真是不懂这些,也难怪。什么闹夏,我看是闹喜!她进门比你早几个月,也该是有消息了,不过大夫未明说嘛,大概是还没诊准。我倒要先提醒你,二奶奶若是真有了身子,你还是得备礼送上的。”
“我晓得我晓得,”她瞠目怔一瞬,嗫嗫喏喏细碎地点着下巴颏儿,“无非就是再去买一些金粉翡面、缎子衣裳嘛。”
女声轻柔的嬉闹中,太阳终于下沉。临近黄昏的秋色将愁绪织成一片紫霞。
没有太阳,风渐凉、荡迤的白纱在亭下亦平添几分清爽。万物在这一刻似乎才得以松懈,满院儿的花儿俱恹恹垂下,颜色还是那颜色,精神却不胜先前。
槛窗下的锦榻上,伏着楚含丹,蛇一样蜿蜒地趴在窗台,看暮沉沉的天色底下,小丫鬟们在提了木桶给花儿浇水。她手中的扇有一下没一下扑着,丝丝凉风袭动她鬓角上几缕碎发,整个人瞧着亸鬓垂髻、魂消神散。
恰时,夜合在外间廊下将喜色掩去,换上愁容,楠木方盘托进来一碗牛奶鱼头汤,“小姐、小姐?又发什么呆呢,一日未曾吃什么像样儿的东西了,我特意叫厨房里炖了汤,你瞧。”
珐琅宝盖儿一揭开,登时鲜香扑鼻,奶白的汤里头有剔了刺的鱼片、蘑菇、豆腐,色香四溢。夜合秉勺盛出一碗递到她面前,却只见她懒懒地摇着头,“吃不下,不必费事儿了,本就没胃口,又想着大夫的话儿,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闻之无奈,夜合只得将暗红的一个玛瑙碗搁下,捉裙在榻上另一方落座,苦心劝慰,“太医不是说了吗,脉象还探不准,要再过一月才瞧得准呢,又不是就认准了您有了身子的。再说,有了身子还有什么不好?别的府上的太太奶奶们还求菩萨拜佛的想着有孕呢,你反倒是见天喝药防备着。我瞧着,要是真有了身子,那是天意,就是你躲也躲不掉的天意!”
噗啦啦的水声儿惊得楚含丹回头,原来是丫鬟们泼水刷院内的粗墁石板。她怔忪半刻,只觉得那水就是她的一生,泼出去就没个回头路。
倏尔,她挑起下巴,坚毅的双目望向室中的某一处,或是比某一处更遥远的虚妄之地,“什么天意不天意的,我不信这个!他不是有那么些女人?随便叫一个给他生好了,横竖我不生!……夜合,若诊出来没有便罢了,若有的话,你悄悄儿的管大夫要一个坠胎的方子。”
圆月上悬,横卧清霄,踅进窗内一片素淡的冷辉,融进茫茫烛火之中。夜合的脸在烛光下分外有些小题大做,眉心紧缩,斜目凝她,“哎哟我的小姐,这种药哪有准儿的?你瞧之前的烟兰,就是叫这个药给冲死的!你还要命不要了?为了同二少爷斗个气,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不知哪句话儿又扎了楚含丹,只见她怒目瞪来,满是个不痛快,“我早说我不爱跟他一块儿!我说了多少回,父亲母亲不听便罢了,怎么你也听不进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像个炮仗一样炸开了夜合的脾气。她自幼伺候楚含丹,二人名分主仆,倒似姐妹,也顾不上那些尊卑有别的虚礼,冷斜她一眼,“你倒是爱大少爷,可人家爱你吗?自打大奶奶从山上得救回来,几回碰面,他可拿眼睛瞧过你?夫妻过日子,哪讲那么多爱不爱的,日子好声好气的过久了嘛,总是能爱的,你就是看不清个形势。”
言讫,不等楚含丹说话儿,她先拔座起身,旋裙而去。廊檐底下的灯笼上扑着几只蛾子,煽动脆弱的翼闷头朝那灯芯儿里钻。夜合欻然一笑,扭脸遥遥看窗扉缝隙中那抹婀娜的倩影。
73.谋事 和离诱因
幽蓝至黑的天色里, 池畔的亭内起了灯,罩不住角落里四五棵齐人高的芭蕉树,只有叶子在墙影下刷刷摇曳。
廊下夜合打扇独坐, 分明是与楚含丹置气, 又恐她一人在里头较真儿, 故而不忍舍去。倏听得门上响动,远远瞧去, 原来是宋知书歪歪斜斜地进了院门儿,左脚绕右脚,倜傥的一身浅灰华袍也叫他扭得横七竖八。
眼见他垂着头, 两条软绸子在绕在劲上, 张嘴就嚷, “慧芳、慧芳!”
囫囵不清地喊声将慧芳由右侧的长廊唤来,一见他,扑腾着手绢儿就要来搀,“我的爷哎!你怎的又喝成这样儿?一连三五日不归家,回来就醉成这副样子, 叫老爷瞧见了可怎么好?”
他只是半斜着个身子, 呵呵一乐,“他瞧不见, 就是瞧见了, 他也懒得管我。快、扶我进去给我倒杯茶来!”
几步路生生走得似山路崎岖, 踉踉跄跄不成个样子。夜合暗忖一瞬, 丢下扇由正面廊上绕几个石磴下来, 架了他的胳膊,并吩咐慧芳,“姑娘, 你去招呼人煎个醒酒汤,再替他煎盏茶来,我扶他进去。”
她自接过人走了几步,哪里瞧见身后慧芳露了个大大的眼白,跺脚旋裙而去。
一路趔趄着搀他回了各人的屋子,将他撂在榻上,赶着先去斟来一杯热水,急急递予他,“姑爷快喝了,清醒一点麽我有话儿说。”
“什么话儿?”宋知书歪倒在榻上,握一片银纹灰袖口挡住眼睛,露出嘴角一抹讥笑,“还不就是你们家小姐那些没头没脑的气话!不要来跟我说,她是为谁伤心为谁恼的就去同谁说,我又没拦着她!”
一壁嚷,一壁歪起来,横臂指向门外,“你去告诉她,她要是有本事,就离这个院儿,爱他娘的上哪儿上哪儿去!若能与我大哥喜结连理嘛,算他们俩的造化,我一个屁不放,千金万金的贺礼奉上!”
声音起起伏伏,气势却不小,清风一绕,自然就送到隔壁屋里去了。楚含丹听见,又气又恨,却因疑孕之事自困了几日,哪里还有精力过去同他吵,实不得法,只从两个无光无色的眼内滚出两行清泪。
这厢泪雨霖霪,那厢却没了动静儿,原来是宋知书嚷完这两句,实在醉得支撑不住,又倒回榻上,仍旧用袖遮住了眼,半睡半醒地从喉头里滚出几句呓语。夜合附耳去听,重重叠叠的竟然是在喊,“娘…娘……,你去哪里了啊,竟是不要孩儿了吗?”
凄凄切切,像个走失在熙攘人群中的孩童。酲语未醒中,由眼角滑出一滴热泪,沾湿衣袖零星点点。自张氏去后,他只觉怪得很,这府里的一花一木分明每日看在眼中,这里的人影绰绰分明又是至亲骨肉,怎么欻然都陌生起来?好似他们俱在风平浪静的彼岸,自个儿则独在汹涌浪潮的另一端。
他有种道不出的绝望,清醒着的每一个弹指都是孤寂难忍,而每一天都像是倒扣在他头顶一张网,他拼命撕扯、喊叫!横眼却是漫无边际的旷野之中,无人来救!然后网融进他的胸腔内,裹住他的心,越勒越紧、越勒越紧,直到喘不上气……
似乎只有在酒醉中,他才感觉缓得过气一些,筵席坐花、左拥右抱,才能暂时将孤独排挤开来。于是他开始醉梦不醒、整日整夜流连烟花,想来人间一程,不过如梦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