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冰雪消融,仿佛有叮咚累丸滚珠之声。烟兰忪神片刻,颊边的泪珠簌簌扑下来,“我现在也不想做什么姨娘了,就只想把孩子生下来。就算少爷不认也没什么,它是长在我身上的血肉,是我自个儿的孩子,我可以一个人拉扯他长大。”
眼见她是穷途末路负隅顽抗,丫鬟也没了法子,端了药往慧芳那头去复命。
进屋只见慧芳翘腿坐在桃红双帐里头,拈着根银渡柳叶的细簪剔指甲,听她进门,吊眉一望,“还不喝?”
“没喝,劝了好一阵。”丫鬟长泄一口气,搭着案坐下,“她说就算少爷不认,也要将孩子生下来。瞧那意思,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是劝不动了,你再另派别人吧。”
气得慧芳柳眉倒蹙,将那银簪往床头雕花榆木案柜上狠狠一拍,“反了她了还,这里几时轮到她做主了?她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敢驳主子的话!我瞧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去,叫两个婆子来跟我走一趟!”
阡陌上满布银霜,银霜之上有各色山茶、瓜叶菊及一片鹤望兰,似花间之中的一群火烈鸟,如火如荼。
湛蓝的裙边儿如滚滚浪头呼啸,循上而望,是慧芳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好一个气焰嚣张。
进了屋,她先叉了腰讥笑一声儿,吊起的眼睛呈一把月钩,直叫人望而生寒,“烟兰,何必磨这些日子呢,倒让大家跟着费神儿。你打量咬着牙关不吃就没事儿了?我告诉你,既然少爷发了话儿,就容不得你肚子里的贱种落地,我劝你还是乖乖把药喝了。”
见势,烟兰忙捉裙跪倒在她脚边儿,拽了她的手泣求,“慧芳姐,我晓得错了,我不当什么姨娘了,以后也离少爷远远儿的,您高抬贵手,绕我孩子一命?或是将我打发出,我一辈子不进这府里来、一辈子不见少爷,只求您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当牛做马也报答您呀慧芳姐!求您了……,啊?”
她伏首下去,连在地上狠砸了几个响头,手掣上慧芳的裙边儿,却只触及冰凉一片。
比裙面更寒的,是慧芳的心,她只翻了眼皮,上睫毛直戳上云霄,又将粉白灰鼠袖口一挥,身后便有两个婆子迎风而上。一人揿了烟兰在地,一人端了凉药掰开她的嘴直往里灌。那烟兰挣得鬓乱钗落、衣衫斜开,终是挣不过,一碗药填得半碗进肚,将她几日枵腹多时的胃填得满胀。
随后两个婆子将她就势仍在地上,慧芳跺步过去,蹲身捏了她细抖的下巴,也不嫌上头挂着药流残渣,寒碜碜地笑起来,“你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个身份,不过是个小贱货嘛,就妄想着踩到我头上去,你以为姑奶奶我这些时伺候你的白伺候的?我告诉你,发你娘的春梦!”
她就将烟兰仍在这满室冰冻之中,带了众人一撤,撤掉琳琅的衣衫斑斓的裙。支摘牗斜进来的一束阳光被圆案挟持,再也照不见底下匍匐着的一具沉重身躯。裹挟烟兰的,唯有寒烟凉雾、浓债重孽。
烟兰是在日入西山的最后一刻死的,死在金源寺的暮钟里。她先是腹痛难忍,摊在地上爬不起来,逐渐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腿间坠出来——是血,是两个耳鬓相缠还未成形的男胎,接着是更多的血。
血,譬如流不尽的万丈光阴都在这一朝、独在这一朝,匆匆由她腿间倾倒出来,里头杂着她粉碎的心与旧香残粉。
事实上,比她人先早一刻死去的是她的心,所以在闭眼之前,她未言不呼,默默地感受最后一滴血淌向地面。
随着最后一缕残阳,由万丈红尘中来,又自万丈红尘中去,静如满地红粉芳馥,归为尘土。
姝芳艳魂转天涯,又是霜月,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寒夜1。这厢鸳锦之上,有二人对眸,一人千忧百烦,一人窥而陪叹。
明珠是霜露半凝之时从青莲口中得知烟兰死去的消息,颇为懊恼一阵,还与青莲抱怨,“那日在厅上,我就应该替她说句话儿的,大概也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的丢了性命,你瞧那些人,当时都护虎视眈眈的围着她……。”
一盏盏烛火由青莲手间点燃起后,她又寻了支银烛台,一手举着,一手覆风,缓步迁徙至案上,又拿来一顶鹅黄灯罩扣上,“我的小姑奶奶,那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想想,你才与她头一遭见面呐,就想替她出头,平白倒把别人得罪了。”
“是,”明珠瞥长嘴角,面前搁一个小竹篮,里头是一些软线银针,及一堆成片成块的绒缎散料,不是月白便是霜白。而手中已经一只半缝好的锦袜,正飞针走线往上头收口缝带子,“不肖姐姐说,我向来也是不多管闲事儿的,那日姐姐一扯我,可见我就没说话儿了不是?可她毕竟怀着孩子,我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一晌话儿,青莲添了炭又扫了床,这才往她肩头拍拍,“你纵是好心,也无法,世上这种事儿太多了,哪里管得过来呢。成了,我来同你说话儿,倒叫少爷在外间看书,我先去了。”
她前脚走,后脚宋知濯便卷着书撩帘子进来,身上一件麒麟纹柳芳绿织金锦圆领袍,往明珠跟前儿一站,莫如那翠叶托一朵粉菡萏。
他用卷着的书抬起她的下巴,风流非常,“哟,怎么不高兴了?你青莲姐姐惹你了?”
“哪里不高兴?”明珠拂下他手中的《太白阴经》,扬着小脸将他嗔一眼,“青莲姐姐可不会惹我,她平日里训我两句,也是为我好,我晓得她的,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宋知濯惬心一笑,旋至两片烟灰轻绡帐中,撑着膝落目书上。然而字里行间,总挽着月淡情浓,还有明珠身上皂角的清香,堪比“龙团胜雪”。
他又抬眉起来,静窥她一片袅娜生香的背脊半掩在蓬松的青丝之间,她的一个胳膊一抬一落,正在同针线顽抗对战。烛光将她蜿蜒的轮廓晕上一圈薄黄的光,正若这冬日的太阳,单薄无力却顽强倔强地普照着人间。
炭火偶有轻绽,漫长如一生的寂静后,明珠倏然扭过来,笑容里回荡着小小得意,“你又在后头瞧我,可被我抓了个现行不是?”
他也真像个偷看姑娘的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蓦然红了脸,心虚地垂眸往书上看。
“别看了,”明珠不知何时已经曳着裙边儿荡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将软锦垒叠的床面坐出个小小陷落的弧线,与宋知濯心上的弧线一样温柔。
她将一只锦袜递到他眼下,胳膊肘也跟着撞一下,“嗳,别看了,先瞧瞧我给你做的袜子好不好?你试试,若是好我再做另一只。”
抬起脸时,宋知濯分明还有些羞意,却接了袜子反讥她一下,“你还会做女红?真是奇了,打你来这近一年,我见过你焚香、烹茶、做饭洗衣、擦桌子扫地一应粗使的活计,唯独没见过你动过针线,这会子又想起来横飞针竖捻线来了……。”
一壁说,一壁支起脚往上头套,套进一半便顿住,抽出来拧到她眼前,“我的奶奶,你这是哪门子的袜子?只套进去半截就让你缝死了。知道的说是袜子,不知道的只当你是将银票根儿缝死在里头呢。”
“啊,不能吧?”明珠拽过来,柳眉低颦、翻来覆去瞧一会儿,方讪笑了两声儿,“真是对不住,我对针线不在行,走错线了。从前在庙里,不过是袍子破了缝两针,也难不到哪里去,即便缝的横七扭八的,也不妨碍穿。这还是头一次又是裁又是剪的做东西呢,倒把这好好的料子给糟践了。”
望她颇有痛心疾首之意,宋知濯忙接过来,“你这头回做东西就是做给我的,哪里能算糟践呢,就算穿不得,我也放到柜子里头去珍藏。”他将那袜子塞到枕头底下,拂了她胸前的长发,“如今看我见好,丫鬟们也不敢再懒怠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丫鬟做来就是。你平日也太和善了些,纵得她们将你的身份都忘了。我看啊,你只管拿出你大奶奶的款儿,凡事使唤她们去做就成。”
明珠骇然,将两个眼睛瞪得似两轮圆月,“快别了吧,我虽名分上是主子奶奶,出身却连你们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呢,我可得罪不起她们。”
“嗨,英雄莫问出处,”他引着她脱了鞋子盘了腿,双双对望,“是你凡事都要自己做,才养得她们如此。譬如青莲,她原也只是丫鬟,你成日家不分场合只管‘姐姐’的叫她,未免太纵了她些。”
“我原就当她是姐姐嘛。”
宋知濯提了眉,掀了被,兜着她的背往下躺,“你可以私下里当她是姐姐,面儿上还是主仆。”
暗红鸳锦被搭过来,一同覆了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直到很多年后,明珠才意识见,或许端倪就在此处,他们因出身不同,际遇有差,大概注定了前路曲折。只是一开始,这些“不同”被同仇敌忾掩盖了,仿似一个风雨浮沉的王朝,外忧时,上下一心,而当边陲安定后,会浮现出数不尽的内患。
烛影颠簸,一如前尘不定。可眼下,仍旧是良人良缘良夜。
稠夜之上,有群星,是一群眼,窥视着这片苍茫人间。落目处的三槐九棘下,灯火长明。
伏在灯下之人正在拟写奏章,上头一一列举着延王的种种罪行,条条当死。这一封青灰熨章是延王的索命符,却是宋追惗的通官贴。在他料想之下,如若不出意外,景王登基,他将平步青云,官至宰辅,引领中枢。
思及“意外”,他将眼一横,望向软塌上对梅折腰的小小女子,“小月,濯儿除了能说话儿了,身子可有见好?”
榻案上端着一个粗腰细颈冰裂梅瓶,里头插了两支高低错落的姬千鸟红梅。小月伏在上头,将一袭掐腰散花石榴裙蜿蜒得如蛇异媚。她捏着半月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嗯……,身子倒没什太大起色,不过是明安明丰搀拽着挪动两步,不过我瞧他自打大奶奶进来后,这一年的心情比头先好多了,身子也硬朗多了,估摸着好起来的也不是难事儿。”
烛火将宋追惗的身子拉一道长长的影子折上书案后头的落台屏,巍峨高大,盖住渺茫的字与纸。
而他更挂心的是另一张字与纸,他踅过去,落入榻,暗青的氅袖搭到案上,“小月,最迟下个月,你必须将那封信找着。”
“怎么突然这样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