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何回应的呢?早已朝花随春尽,忘了……
被悄然遗忘的还有一尾枯黄的百迭裙,在将明的天色里四处奔走,先到太湖石压镇的那一处,四面拜伏这才得已入内。
一进去,里头只罩几面昏黄烛火,同天光绞在一处,难分难舍。翘首一望,榻上婀娜的贵妇呆滞在那里,仿若一尊石像不得动弹。
就这夜,张氏从天黑直坐到天明,细纹也在这夜迅速爬上她原本细滑的脸腮、眼尾。
晃一见,荃妈妈吓得心内一颤,定定心神,仍旧扑将过去捉裙跪拜,“小姐、小姐,可求小姐姐救救我女儿吧!那板子打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将她许给角门上余家那小子?那小子可是出了名的酒囊饭骆驼,面歪嘴斜、成日家只知道吃酒耍钱,头两年才把他娘气死过去,娶了个女人也被他折腾死了,若凤儿嫁给他,岂不是一生都毁了?”
她伏在地上,将满头珠环嗑得哐哐响,喧闹一阵,总算将张氏神色惊回,她缓缓朝地上一瞧,“荃妈妈,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想来这一阵委屈是白诉了,荃妈妈慌着又说一遍,期间已是泪如倾盆,“小姐,只怕凤儿嫁过去就活不了几日了,求您做做主,就当是看我自小就伺候您的份上,啊?”
钗环乱响中,她抬首一瞧,只见张氏抬袖在案,取了案上那只昏黄灯罩,吹灭一盏,作催颓一笑,“我想帮你,但眼瞧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哪里还能替你做主?我若能求得动老爷,早替我自个儿求去了,现在见他一面都难呢,你去打听打听,他可在家不曾?既然老爷发了话儿,你就尊办吧,你瞧我,不也是尊办?”
投告无门,荃妈妈闲劝了两句撤出去,又求到宋知书那里,谁知这位富贵祖宗还不得起床,她在院内亭子上等足了一个时辰,才见他撩着衣摆出来。
她忙迎着三两截阶梯上去,“哎哟我的少爷,您总算是起来了,我这等了大半晌,只为跟您说句话儿!”
“荃妈妈,有事儿吗?”宋知书脚步未停,一路绕至院外。
后头这位还紧跟着,捉了片帕子,在颊边一壁拭泪,一壁求着,“是为我那女儿的事儿,求少爷去老爷跟前儿说个请面儿,打了板子便罢,别再讲她许给余家那小子了,就是要配人,也另挑一个才好啊!”
宋知书只斜了个眼儿,干笑两声,“妈妈怎么不搭了高楼抛绣球点婿呢?别说笑话儿了,既然是罚,哪里还有的挑?你瞧连我母亲都被关着,我可曾去求了?”
听他话儿的意思,是不欲管此闲事了,荃妈妈心难死,跟着左右又求,“少爷,我的好少爷!我也是打小看着你长大,你就可怜可怜妈妈,我就那一个女儿,若得你救出火海,改日让她跟你也成啊!”
一路绕转,说话儿间,人已至府外,有小厮赶着上来迎,“少爷,马车备好了,咱们往哪儿去?”
“延王府。”宋知书登舆而上,恍了片刻,踅回个眼瞧瞧哭天抹泪的荃妈妈,“妈妈且去,回头我这里备一份嫁妆,再打声儿招呼,不管是多混账的人,见了银子,哪有不动心的?自然就对你女儿好了。”
说罢丢了团纹车帘,小厮一挥鞭,马车扬尘而去。红澄澄的朝阳下头,只徒留荃妈妈在原地虚跺两脚。无法,该求的仍旧要求,走投无路之际,竟然想着寻到明珠那里。
51.锁秋 这一个醒了那一个病
昨日乍暖还寒, 复春不过昙花一现,这一日,依旧是凉秋, 竟比先前还冷。晒得着太阳才有丝丝温暖, 而阴凉处, 不过南辕北辙。
槛窗下,半片秋阳斜入, 照得细墁石板上一条分明界线、阴阳两级,有道离多最是,东西流水, 终解两相逢1。
东西流水莫如这阴阳两界, 亦莫如隔着双重帷的人与人。
这是宋知濯昏迷不醒的第三日, 明珠已经无心他顾,冷桂不拾、朝花不捡,她自早起就搬一根折背椅在床前,手执纨扇,替他赶一赶由桂树底下飞进来的小飞虫。
幄中有幽幽梅香, 这些小飞虫向来闻香就扑, 她横竖无事,便落在此处, 手中绞一张绣帕, 时不时地替他擦擦额角上的细汗。
不知他这两日盘桓在怎样的梦魇里, 偶时浓眉紧蹙、偶时唇间翕动, 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每到此时,她便将他抱住,手在他胸口轻拂, 也奇,没一会儿他就能好了。
她就在这床前静默守着,朝如青丝暮成雪,恍惚一瞬,就坐成永恒。
要不是嗓子眼儿里干涩得咳嗽两声,要不是青莲撩帘子进来,“哟,你瞧,昨儿见天大,你就穿得那样单薄,今儿可不就受凉了?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论多年轻体健的,到底还是个荏弱姑娘家,哪里就能经得住那样折腾!”
“不妨事儿的,”明珠挪腰过来,帮着她把食盒摆开,还是两人一道用饭,“姐姐,钱可给赵妈妈了?”
“给了,她乐得不知什么样子,让我问你好。”
二人说笑着坐下,正执了银箸,即闻得匆匆的脚步声,霎时便有人转进来,比枯黄的裙摆先到跟前儿的是焦急拔高的嗓音,“大奶奶,我的大奶奶,我实在是没法了,只得来求您了,您发发善心,就将这事儿揭过不追究吧,绕我那女儿一命!
打眼一瞧,荃妈妈墨绿的流光长褙直随着她铺天盖地的双臂摇荡,似一片腥味儿的海草。明珠怔忪一瞬,立时搁下碗筷笑起来,“这是荃妈妈不是?什么事儿这样急,您老人家吃过饭没有,一起坐下吃一些?”
恰时有青莲软绵绵地抽出一根圆凳,荃妈妈也不客气,拂了裙坐下,一个手在案上连拍出走急马似的迫切,“哪里还吃得下啊我的奶奶?奶奶,求你去老爷跟前儿替我女儿说个情,到底我女儿也伺候你这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个苦劳不是?她失了手脚只打几板子就是了,就别让她配给那小王八羔子了吧?”
细听来,这话里话外是要替她女儿鸣冤来了,在座都是心知肚明,明珠犯起难来,计量着鸾凤虽是个细作,到底也是凭白受了牵连,踌躇之际,又一阵软步慢悠悠响起。
人未到,音先到,“荃妈妈求错人了,我们奶奶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小月撩帘进来,先朝众人一笑,尔后将冷眼直逼荃妈妈,“妈妈糊涂了,哪有行凶的求到受害的这里?况且被害的是少爷,他还未醒,奶奶怎么能替他做主呢?”
她倒拂软鬓,朝明珠似笑非笑睇一眼,“奶奶,你是菩萨心肠,可别心痴意软搁不住别个一番眼泪婆娑,况且,这是老爷下的令,你去求,岂不是说老爷判得不公?这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明珠低眉思忖之际,青莲将她的碗推过,夹了一筷子炒胡瓜在里头,“吃饭,”将眼一转,在小月与荃妈妈之间横定片刻,最终落在荃妈妈皱得心气难平的脸上,“荃妈妈,小月说的这话儿有理,我们奶奶在府里是没头没脸的人,在老爷面前更是说不上话儿,何故要来为难我们?您老还是去求求别个吧。”
推脱下,荃妈妈只好与小月错目而去,还未踏出院门,小月却跟了上来,将她喊住,“荃妈妈,听说您女儿要配的那人是个混账行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知您老还满不满意?”
说话儿间,她捉裙入亭,软软坐在亭心小凳上,引得荃妈妈怒气冲冲直追过去,“我晓得是你使的坏,你个小贱种,敢情是替你那不知高低的娘报仇来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我鸾凤纵然嫁给余家那小子,也得我照拂着,我看他们敢拿她怎么样!”
“哦?”小月冷蜇蜇斜目而视,唇边两条笑纹不过是杀人弯刀,“我就瞧瞧荃妈妈是怎么样的神通广大,也冷眼瞧着你的女儿在火坑中能熬过几时?我倒是听说,余家那小子比我那个爹还好打女人,前头已经折腾死一个了,正因有这名声,我才特意告诉老爷就指给你女儿,不晓得她是比我娘命长还是命短呢?”
至此,荃妈妈愤如泉涌,将一个入土半截的身子颤得淅淅索索,髻上两个并头钗险些给晃下来,“当初没叫你那混账爹掐死你,还叫你入了这府里,倒是我的疏忽了!我告诉你,你别得意过了头,等太夫人熬过这两三月,看她还容不容得下你!”
屋外自是阳光普照,屋内却是凉意如丝,明珠青莲二人一壁细嚼慢咽一壁听来,将二人话里的前仇恩怨揣测出个七七八八。
对目一笑间,又听得外头小月一抹细颤笑意,那声音些微颠簸中,道出淋漓尽致的畅快,“我今儿与你直言说来,就不怕你去告诉她,但我瞧她现下已是泥菩萨过河,哪里还有功夫顾及你我?你早就去求过她了吧?她不是也没法子吗?”
对峙当中,气焰高涨的一位望着另一位催颓而去,余下满地金灿灿的前恨光阴。小月在这光阴里头绕转至桂树底下,正对窗里吃饭的二位泄出趾高气扬的笑意,“大奶奶,我不来,你是不是果真就要心软替她去求这个情面?”
明珠不紧不慢,轻搁了碗,携一张嫩粉丝帕抹了嘴,豁牙眯眼一笑,“小月姐姐,瞧你这话儿说得,我又不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况且我也求不着啊,你将一细一事儿都铺好了,我百忙个什么劲儿呢?”
背光就阴中,小月直勾勾盯进来,“你聪明伶俐,却心太痴,我劝你在这里改一改这个性子,免得将来吃了亏去。”
说罢她便旋裙而去,留明珠连连咋舌,“这太夫人总还在呢,她就已经嚣张至此了,还真是荃妈妈说的□□,太得意过头了……。”
“你管她恁多?快管管我,咳咳咳……”
三寸之后,蓦然响起一阵摧枯拉腐的咳嗽,将一切阴沉的枯枝败叶似乎都折损而去。
那声音莫不是宫阙笙乐,明珠如闻天籁,喜得抛桌子弃碗,荡开橘黄素面百迭裙,如一缕狂风卷席过去,入床、入帐,最终入他怀里,“你醒啦?我的老天爷,你终于醒了!我都守你三天了!”
还不及压迫下嗓子里的干涩瘙痒,宋知濯就将她一寸一寸细看来——松髻上簪两朵细碎暗紫的银莲花儿,浅草色的对襟褂儿压橘黄连枝宽延边,扎进一条珍珠白的短旋裙,再下头,还是橘黄的百迭裙如芙蓉出水,在膝下绽放至脚面。
好一个婀娜身姿!宋知濯觉得嗓子越发干痒难捺,忙朝青莲打一个手势,“快去倒盏水我喝,嗓子里头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