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佳人 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从前不大方便, 怎么今儿就方便了呢?明珠思忖片刻,倒弄不懂他此番用意了,只客客套套奉上一个笑脸, “三少爷太客气了, 倒没必要这深夜里跑一趟, 赶紧回去吧,仔细吹了风胃里不舒服。”
两厢辞过后, 明珠带着满脑袋困惑转身进屋,望见卧房里透出的光比外间亮堂许多,那便是她的归处了。她笑起来, 提着裙步子迈得大大的直往里走。
可是不巧, 正于悬挂起的帷幔处与楚含丹迎面相逢, 这可又惊了明珠一跳,忙退几步,待看清人时,才缓过来。她扫眼里头窗下坐着的宋知濯,见他睇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再看面前这位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未干, 她了然于心,脸上绽一缕娇憨可爱的笑来, “二奶奶什么时候来的?这是要走?进屋坐会儿吧, 我才从太夫人那里回来, 耽误得没能跟你说说话儿, 进屋吧, 我给你烹茶喝!”
楚含丹清清嗓子,忙辞去,“我来瞧大奶奶回来没有, 坐着等了一会儿,既然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明儿给大奶奶带点我那边的料子来,你拿去做衣裳,我就先去了,大奶奶早些安寝。”
见她面留涕痕,明珠也不好再留,只替她挑了灯笼送至院外,这才踅转回来。宋知濯原已苦等半宿,悬心半日,屋里总算也清净下来,他如何还捺得住,急忙从倚上起来拽了明珠到床上去。
适才盘了腿,他便急着问,“太夫人可有为难你?可曾骂过你?或是又罚你什么?”
“嗳,等我先把这身劳什子卸下来再说。”
眼看她将一身钗环缓缓卸尽,连外氅也脱到架子上去,这才盘腿下来,两眼弯成月牙,“嗳,你怎么不问她叫我去什么事儿?”
替她将裙边理得遮住锦袜后,宋知濯方乜眼一笑,“哼,还能什么事儿,无非是娇容这一死,她缺了个眼线,叫你去,好将人安插过来。嗳,你可别驳她,省得她正好寻了由头治你。”
“哎呀,你说晚了!”和风就暖,明珠也使了个坏,故作懊恼之色,瞧他脸上骤然间似有凝重,她才缓下来,往他盖住腿的衣摆上拍一下,“嗨,骗你的。我哪有那样蠢啊,这样小瞧我!我难道不知道她早烦了我去?从头遭见面起,她待我就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我何尝不知道她心里实则是瞧不上我这等平民丫头嘛,这回见你有起色了,她恐怕更厌了我去。我什么话儿都没说,只与她品茶闲谈,她说什么我应什么,她说给我人,我就将那人带回来了,刚交给青莲,就安插到隔壁院里住着,只等明儿她来随便分派她些差事。”
瞧她说得眉飞色舞好不骄傲,引得宋知濯伸出几个手指望她咯吱窝挠去,“好啊,你也敢哄起我来了!”
“哈哈哈……”这厢又躲又让,直缩到床角也避之不过,隐忍克制的笑声蓦然掀起帐中烟波涟涟,直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她才板下脸来,“好了,别闹了啊,你想让我笑死不成!”
外头雾淡月浓、珠连碧水,里头红被翻浪、温绡惬语,艳景为凉秋平添暖意,宋知濯的心也生出暖意,将她扯过来纳入怀中,“我方才听见你在外头叫,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明珠者颈于他的肩头,愁上眉头,“遇着了你三弟,他说是来谢我那日的一饭之恩,嗳,你说怪不怪,让他进来他也不进来。我倒想不通了,一顿饭而已,哪里值得他这位少爷亲自跑一趟?”
上头宋知濯也拧了眉心,忖了片刻,才缓出口来,“我这三弟因是庶子,又遇见太夫人那位不能容人的,自幼活得小心翼翼,若不是小时候我照拂他几分,他日子恐怕过得更苦,你虽只给他壹饭壹粥,他却有知恩图报之心。若他下回再来,你且随他吧。”
“晓得了。”话头一转,明珠扯了他的耳朵倾身而上嘀咕好一阵。
且见他眼中风云变幻,最后豁然一笑,捏了她的鼻尖,“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成,就按你说的办,我倒是不知到这个鸾凤同荃妈妈是这层系,小尼姑,你心怎么这么细呢?”
转眼间,已是香冷入瑶席,西坠月影,府中的一切俱落入沉酣的永夜,而宋知远的香梦始发,有一位倩女入梦来,她蓬松的乌发坠成慵松发髻,上头钗环夺闪的每颗宝石都如他情窦初开的心。她在月下笑着,如雁南归,结束了他谨小慎微的秋冬,带来永不落西湖的长春。
离离落落的花瓣荡尽秋风,而秋风回报给天地间的唯有艳阳。一束光斜扑如棂心槛窗的每个漏洞里,撒满半间屋子的斑驳碎银,桂叶沙沙,将明珠从梦魇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即见空账无人,探身而起,才瞧见依窗而笑的宋知濯,“什么时辰了,天都亮得如此了,你怎么不叫我?哎呀,烧饭都晚了!”
“不急,”宋知濯抬腿到床边上,替她又是拿衣裳,又是摆鞋子,“晚了就晚了吧,我还不饿,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才胡乱罩上一件浅草绿掩襟绉纱褂,便将脚急急插入绣鞋中去,起身时,还瞪恶巴巴他一眼,随口闲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这见天为你忙前忙后的。真成你买来的丫鬟了。”
“嘿,你这人,”他送上一条彩缎,替她见满头青丝拢到身后,笨手笨脚地于发间战斗,“从前还说让我拿你当丫鬟使呢,这才半年就不耐烦了,可见你是心口不一。唉,罢了,就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明珠忙着扭头睇他一眼,从他手上抢了彩缎坐到妆案前自己裹起来,从镜中望他,“我是说真的,你总说等时机,这时机是什么时候啊?兵书上说‘以攻为守’,我就只见你守了。”
“朝政上的事儿,关系复杂,”宋知濯踅回帐中,不见其容,只闻听他凝重低沉的嗓音,“我这么说吧,如今二王相争,另一位还没什么动静儿,这选择太多了,我说到底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并未官职在身,这一睹,就是赌上身家性命,连你的小命也压在上头了,我得慎重些。”
案上明珠已将青丝挽就,踩蹦绣鞋过来,“选择越多,胜算就越小,可是这意思不?我懂呢,你是想先观其变。可我怎么那日听明安说穆王不得势,早早儿就被贬到寿州镇守去了,你瞧他好,可我瞧着他不过是逢年过节写个帖子进京,人是常年在外久不得召,难不成圣上还能传位给他?”
瞥见她郑重其事的神色,他憋不住笑了,“瞧瞧瞧,小尼姑不操心庙堂,反倒操心起朝堂来了。”她顿时恼了,握着拳头作势要锤他,他也佯装害怕,倾身绕躲,“我说错了,请大人恕我无知之罪!”
二人嬉闹一阵缓下来,他才搂了她,嘴上说着腥风血雨之言,眉头却在风花雪月之间,“这不得宠不代表就不能做皇帝,圣上不给,他抢便是了,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位君主是傻等着先帝立储的,实事瞬息万变,就算皇帝属意而自个儿不争,恐怕到手的鸭子也能飞进别人嘴里。你知道我有一位好友,是先太子之子,届时我与他共站一线,想必不会出错,毕竟他还能联络上他父亲的旧部,有他助力,胜算更大。”
她不懂这些,脑子转一圈儿也理不出头绪,只慵慵撑膝起身,“得了,我不同你说,我去烧饭去。”
这厢出去,即见院外铺了一地的美人樱,姹紫嫣红迎着艳阳,还有凝露未干。明珠的好心情于裙上可见,百迭裙的褶皱里掩着大好风光,秋风拂过,串联起鱼戏莲间,一春俱在裙上。
而破坏这好心情的,是推门而入的鸾凤,见她罩一件月白姜黄压边儿对襟断褂、暗红匀印枯黄五菱花儿石榴裙,百合髻鬓边簪一朵绒边儿银杏叶钿璎,通身颜色相得益彰。她歪身提一个象牙镂空食盒,抬眉一间明珠,刹那笑得知礼知节,“大奶奶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才从厨房拿了早饭来,大奶奶进去用饭吧。”
“呀,怎么劳烦你?”明珠赶着伸手去接,又愧又恼,“大清早的就让你跑一趟,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你歇着吧,你瞧她们都没来呢。”
银杏黄钿璎细微闪过,鸾凤侧身,“大奶奶是主子,怎么能让您来呢?我管不上她们,只管好自个儿,奶奶进屋吧。”
几个碗碟在圆桌上摆开,有什锦珍珠汤、清水玉白菜、香煎豆腐、清炖鲈鱼、马蹄羹,瞧得明珠瞠目结舌,“这都是你自个儿做的?”
“哪能呢?”鸾凤将食盒搁置一旁,将宋知濯推至案前,一面各盛一碗马蹄羹,一面笑谈,“原是厨房里那些没规矩的厨娘瞧大奶奶是菩萨心肠,便故意使坏叫您自个儿烧饭。这原该是她们的活计,我去了,只把我娘摆出来吓唬吓唬她们,她们可不就尽心尽力了?”
她果然亲自端了碗喂起宋知濯,倒将明珠闲在一边。只好也捧起饭碗自己吃,斜眼一望便摆出个纯真明朗的笑,和她闲话儿,模样倒似真把这鸾凤当做一等一的贤人。
恰逢院外又有人推门而入,不是别个,正是青莲与小月过来,院门甫开,即听见满院儿里莺唱花间,好一阵欢声笑语。那音调悠缓迟意,调笑似哪家两个亲姐妹,亲密无间。青莲暗斜一眼小月,瞧她面色无疑,便讥出一声儿,“你瞧,这才来几日呀,就把主子们哄得那样儿高兴,到底是府里的老人儿,比咱们都强上许多。”
那声音宛若争锋,眼里乜些些朝窗户里头瞧着,倒引得小月也起了好奇,随口一问,“这是谁啊,怎么说她是府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为何我又没见过?”
“你不知道她也没甚奇怪的,”青莲引着她往亭子里做下,指挥着后头进来的小丫鬟们将院儿内的残枝败叶收拾一番,“那儿,对,还有那头,美人樱底下的落叶就随它去,正好融到土里作养分,捯饬月季仔细些,扎了手可别哭啊……。”吩咐下来,踅身对着小月,“你来的日子短,况且又不往太夫人院儿里去,自然没见过。鸾凤是太夫人院儿里长大的,是荃妈妈的亲女儿,你瞧,这巴结的功夫尽得真传啊!”
闻言,小月心中荡起无限爱恨情仇,轻蹙柳眉,抬首而望,“荃妈妈的女儿?哦,原来是她。”
说起来,还有一段往事在里头。当年张氏才一嫁进来,便瞧出她娘心念国公爷,踅折绕转之后寻了个缘由将她随意打发出去配了个酒囊饭袋子。尔后又有荃妈妈从中作梗,撺掇着那男人打她骂她,日子久了,打出来个病残之躯,硬拖到小月出生才咽气。
静默中,青莲将她的神态一一描来,果然瞧见里头诡波云涌,眉头分明冷蜇蜇绞一股恨作丝线,她心内只道“果不其然”,面上端出乐祸之态,“咱们和她不同,你无根基,自然将你派到这里,我是一直在这院儿伺候,挣死也逃不出去,可她原有些势,怎么也到这里来?也不知太夫人怎么想的,派她来伺候咱们少爷,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正巧里用完饭,鸾凤垮着食盒转外间出来,睇见二人,也是恭顺有礼,“青莲姐姐这么早就过来了?我才伺候爷奶奶们用晚饭,先去将碗碟放了再来,姐姐有什么活儿计只管吩咐我,只当我小丫头子使唤吧。”
青莲笑迎起来,扯了小月指给她,“这是小月姐姐,我若不在时你只管找她一样的。”
“小月姐姐好,”鸾凤顺势福身,笑得眉眼齐聚,“我初来,望二位姐姐照拂一二。”
观她和善有礼,倒和荃妈妈是两副派头,青莲暗中退步抽身,只将场面交予她二人。
一退,自有一进,小月凛凛迎上来,背后的仇恶唯有青莲可察,面上却也和善的笑,朝她臂上的食盒瞥一眼,“这院儿里一直是大奶奶自个儿烧饭,难不成今儿是你烧的,真是为难你了,年纪轻轻的要做这些打杂的活计。”
那鸾凤与她不相识,因上一辈那段前缘不大体面,还引得国公爷同太夫人治了几天气,又怕别个说太夫人容不得人,如此她倒没听荃妈妈说起过小月,眼下只将心眼儿略略下沉,上浮天真,“我哪里会烧饭呐,是我叫厨娘做的,没得再叫大奶奶一个人操劳了,我能分担些只是一些。”
只瞧亭子里小月歪一下嘴角,算是应她,仍踅回去纳她的鞋底,三方这一交回,各自心里像是都有了数,短谈之后,只等小丫头子收拾完院子,便各人沉吟着心事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