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盯着她,不可松懈。”宋知濯靠到椅背上,默了一瞬,又问:“宋知书呢?”
明丰走近答:“二少爷那边儿倒是没什么动静,自成亲后,他被老爷盯得紧,每日只在房中读书。”
宋知濯后靠朝阳,渡边的金光太耀眼,使他瘦得尖锐的五官陷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他的声音判断,并不轻松:“继续盯着,还有宋追惗那边儿,有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那奴才们先告退了。”
二人行礼退下,宋知濯就在和暖的光照里懒洋洋地等,一袭清风撩动内间的帘子,扑到他身上,旋起他紫檀月白祥云纹的衣袖。
约莫半个时辰流逝,明珠提着那个象牙食盒进来,宋知濯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下头,用嫩粉色的绸缎缠绕下来一束松散的头发,交缠到发尾,打了一个结,剩下的绸带直坠腰臀,像乡间田埂上一朵儿卓绝野花。
今天没熬粥,她端出来一碗飘着蛋花的软烂面条,嗦进嘴里,一抿就能化开。
她边把宋知濯往桌案推,边笑着说:“给你换换口味儿,老是吃粥也不是个事儿,长不了肉,”她还是对坐着,用勺子捣着碗里的面,捣得稀碎才开始喂:“今儿少放了点盐,尝尝看?”
5.偶遇 二奶奶楚含丹
等慢条斯理地喂完宋知濯,明珠才端起另一碗自己吃起来,“嗦嗦”地往嘴里吸着面条,很不端庄。
她嚼咽的间隙抽空睃一眼宋知濯,见他目光淡淡的瞥着自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没你们这么规矩,吃饭就得快,不然活儿哪能做完?”
宋知濯看着她霞飞的脸颊,倏地涌现一股冲动,想开口告诉她“慢点儿吃。”
可下一瞬,明珠就反驳了他无声的冲动:“一会儿我给你烧水洗澡,完了把你里头的中衣换下来给你洗了。”她别过眼去,尽量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都有味儿了。”
等尴尬消散她才回过眼来,见宋知濯无甚悲喜地盯着自己,便亡羊补牢地替他缝补不堪一击的自尊:“我知道她们嫌麻烦不给你洗,没事儿,我不是来了吗?”
收拾完碗筷,她兔子似得飞奔出院外,在离得最近的火房烧了两桶水,担在肩上,一颠一晃的回来了。
不巧,在院里遇见娇容,她正和小月坐在亭子里说话儿,见了明珠,扭头跟小月笑谈:“你瞧,山野里来的,就是力气大!可比咱们强多了!”
小月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口,颦着眉低声说:“你别这样!”抬头扬起个笑脸招呼明珠:“大奶奶快进去吧,一会儿水凉了,我来帮你吧。”作势就要起身。
明珠赶忙挥摆一双翠绿的袖口:“姐姐坐着吧,我能成!”
“这种活儿大奶奶吩咐一声儿就是了,哪里要亲自来?”
话虽如此,明珠到底不敢,这里每个人都厌烦宋知濯,若是再给她们找事儿,他们还不得恨死他了?她只轻笑着挑起担子:“自己就能做哪用劳烦姐姐们?我来了不说不能给姐姐们减减担子,反而还要劳烦姐姐们不成?好4我进去了,姐姐们玩儿吧。”
她又吭哧吭哧挑来一担凉水,和倒进西面里间一道描仕女图台屏后头的浴桶里,这边屋子也有两张楠木床,原是给陪夜的丫鬟睡的,自宋知濯瘫了之后,就没人再来陪夜。
明珠试试水温,微烫,这才弯起嘴角将宋知濯推了过来,她先解了他酱紫的襕衫,脱完就犯了难,若给他脱光,岂不是犯了色/戒?
宋知濯心里暗笑,盯着她想看看她又欲如何。
还能如何?明珠嘴里咬牙,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将心一横,解了他的中衣带子,剥开衣裳,露出一副颓败枯骨,她一点点“歪念”立刻变成唏嘘。
她将人一个胳膊一个腿儿的挪进浴桶,解开他的发带,先洗了头发,后搓了上身。然后拿起边上藤条凳上宋知濯的发带,蒙在自己眼上,挽了两圈儿,在脑后系了个紧紧的活扣。
“我现在要把你裤子脱了洗……”她稍有犹豫,然后壮士断腕般将手埋进水下扯他的绸裤。
宋知濯放肆地盯着她动作,低头往望向水里她握着帕子的一双手,那双手软白的手其实在手掌处有些薄茧,当她滑过自己双腿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他死死盯住明珠在水里游走的纤枝,它们摸索着擦拭他的身体,好似几尾活泼灵动的鱼。她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他的血脉正跟着她的指端游弋,四肢百骸真正地苏醒。
两年,他都快忘记这种感受了。
宋知濯扬着头,喘出一口重重的气。
明珠耳聪心明,她听见了,赶紧停手,偏着耳朵试探地问:“可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她将嘴角翘起来,像责备一个孩子一样:“忍忍吧,不使点儿子力气怎么洗得干净?”
她看不见宋知濯在用何种饱含浓重情/欲的眼神看着她,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现在像一只以身饲狼的小白兔,仍然用她黄莺一样的声音碎碎呢喃:“洗干净了就神清气爽了,况且你这病就得多泡泡热水,那经脉活络了不是能好得快些?我实在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带着古刹身后那片山林的草木清幽:“我小时候有个弟弟,他洗澡可没你这么听话,满盆水能扑腾出来半盆。”
宋知濯从情/欲里跋涉出来,端正脑袋靠着浴桶凝望她,忖度片刻,从嗓子眼儿里滚出一声:“嗯?”
这一声儿哼哼如同黑暗深渊里的回响,明珠抛下的石头落了底,她先是一愣,然后从嘴角往外荡出一个鲜艳明媚的笑,连周遭的水雾都变得酣甜:“你是想问我后来?”
“后来……”她继续为擦洗着,蒙着眼上的发带也蒙住了她半个鼻梁,露一个娇俏可爱的鼻尖,鼻尖两侧的弧度变得有些局促:“后来我娘说带我出去买果子吃,把我卖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估摸着他现在也成大小伙子了,已经考取了功名也说不准。”
“嗨,这有什么?”明珠的手顿了一瞬,又在宋知濯的脚趾头擦起来:“《地藏菩萨本愿经》里不是有讲: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宋知濯无话回她,只静静看她将帕子仍进水里,站起来颇为志得意满的叉腰道:“大功告成!”
一切停妥,明珠将宋知濯推回卧房,搁到窗户底下,将四扇棂心老红木槛窗全然推开,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在身后给他擦着头发:“你看,这天儿真好,你们院里这些花儿也开得好!”
这一刻,宋知濯第一次庆幸那些势利眼的下人都嫌弃自己,否则他们会进进出出,撞碎这个宁静和煦的下午。
“嗳,我看你外间书房上好多书,我能翻吗?”明珠哈着半腰扑在他耳边轻问:“除了佛经,我好少看别的书,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下了?”
她背后与绸缎缠裹的那束乌发从宋知濯的肩上垂到他的胸膛,如丝丝缠结的红线,伸出个线头,要将他的心勾出去,他垂下睫毛斜瞥一下,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我就自便了?回头去翻翻,有没有什么妖怪志异的故事?”明珠将他的头发已捻得干燥,从旁边妆案上拿了把素色檀木梳,一下下梳抓起来,替他挽起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戴簪吧?你用绸带我扶你不大方便,老缠在我身上!”她低低抱怨,最终从案上拿了一支玉笄替他插上:“这样儿也好看,精精神神儿的!”
她为宋知濯新换了一身衣裳,落到脚面的月白直袍,中间扎了条漆黑的金线绣云纹的腰带,脚踏黑靴,胸前用银线纹了两只鹭鸶,一只仰首,一个垂头。
显得这副瘦如枯骨的身躯亦有几分挺拔英朗。
明珠瞧得心里高兴、嘴上直乐:“你这样看着,真像个小公爷了!我在庙里时就见过许多世家公子,你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
宋知濯将那双黯淡的眼睛垂下来,在她脸上漠然一瞥,明珠蹲在他面前,毫不矜持地撑在他膝盖上,扑扇着睫毛疑惑地问:“怎么不高兴了?”
然而宋知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听她提起“许多世家公子”,他心里便没由来的紧了一下,滞后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