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时阿兄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原本娇柔的阿娘竟一滴眼泪也未流,脊背挺直,颈项高扬,仔仔细细收了那尸首。阿素知道那是公主最后的骄傲,她也知道,自那之后,盛妆聘婷凤钗摇曳的阿娘,华美云裳之下的那颗心已经冷了。
皇帝阿舅自知有亏,竭力弥补,赏赐如流水般涌向公主府,又着意为阿娘重新挑选青年才俊为驸马。被阿娘送入宫中的时候阿素哭得撕心裂肺,但一向疼惜她的阿娘竟一眼也未多看她,决然而去。后来阿素渐渐懂得,早在许久前,阿娘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失去的太多,终于懂得权力的重要,要把仅剩的牢牢抓在掌中,从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弄权之路。
丧父失母,最初入宫时阿素整日恹恹,饭也吃不下去,原本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也迅速消瘦下去。窦太后急的无法,阿素却悄悄躲起来,她想阿耶阿娘,想念自家的府邸。
李容渊寻到她时,阿素已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他将蜷缩成一团的她从嫏嬛阁最高处的角落里抱出来,一口一口喂她食水。之后片刻不离陪着她,哄着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夜,阿素终于不再那么怕黑,那时她全然依恋着他。
阿素渐渐好起来,却懂得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已惨淡收尾。之后她在窦太后身边长大,阿兄承爵,幸得皇恩浩荡,在阿耶死后并未削去元家的爵位。
皇恩浩荡,这四个字令阿素觉得无比讽刺,曾经将她抱在怀举高亲昵道“若得女若此,幸甚”的阿舅,既是夺走她的生身父亲之人,也是令她亲族顷刻瓦解之人,幸然阿娘虽周旋于权臣勋贵之间,倾慕者众多,却终未另嫁。
许久之后阿素才懂得阿娘送走自己时决绝中的孤注一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素不为自己怅然,却为阿娘惋惜,即便身为大周最高贵的公主,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这样微薄的愿望。
手中帔子上现出一点深色的水迹,阿素顿觉失态,想来她已许久未想起前尘。李容渊悄然望来,阿素忙低头收了冷茶,垂下长睫掩饰。
两人面前白露都分毫未动,阿兄将怀中的一纸帛书递与李容渊,低声道:“这便是永仙送来手书,阿娘嘱咐我行事前要与你商议。”他焦灼而期待地抬头望着李容渊,似乎只要他在便有一分希望。
阿兄全然信任李容渊,阿素却隐隐有些忧虑,元家所倚仗,不过先帝的圣眷与皇室的姻亲,然而这两样对着今上的铁血手腕,都不过是烧剩的纸灰,一磕便碎了。
而如今的李容渊,几件大事皆办得极妥帖,早已是太子倚仗的肱骨,又因此前关中大旱赈灾筹粮之功受了陛下的嘉誉,重得圣眷,朝中煊赫一时,几位王兄都要避其锋芒。冉冉升起的新星要将宝押在日薄虞渊的元家身上,阿素是不敢信的,纤掌中微微沁出细汗。
然而阿娘与阿兄都倚仗他,阿素叹了口气,在心中祈祷李容渊此时昏了头,真的能揽下这桩事来。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李容渊展开安泰送出的帛书,只看一眼,便覆过扣在案上,沉声道:“还来得及。”
元剑雪低叹道:“来不及了,晚些时候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欲以私藏兵甲之事查抄王府,只怕今夜抄家的人便要来了。”
阿素一惊,事情的发展竟真与前世相同,恐怕正因如此,阿兄才带伤来寻她,为的就是弄清她此前说的甲胄之事,她心中焦急,自家到底是否真藏着那些兵甲?
李容渊闻言丝毫没有惊讶,元剑雪一怔,却听他淡淡道:“的确如此,羽林将军高嵩已调令万骑,正欲今日三更行事。”
元剑雪睁大眼睛道:“这事……殿下是如何得知?”
李容渊道:“这你不需知,只要知道如今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都在府中赴宴,夜宴直到天明,高嵩现下无人可用,所以我们至少还有一夜的时间。”
元剑雪知道万骑新任的最高统帅高嵩是如今高皇后的堂侄,一月前空降万骑任羽林将军。仗着出身高贵凌虐下属,将不服管教之人皆鞭挞致死,部曲中早怨声载道,羽林将军以下的两位左右统领皆是万骑的老人,本就对空降之事不满,如今更看不惯高嵩的做派,难怪会在这关键点上放高嵩的鸽子,有意让他栽跟头。
阿素心跳得极快,李容渊提前得知了查抄元府一事,竟将万骑两位统领提前请到府中,利用他们与长官不和的矛盾故意拖延时间,难道竟有意帮元家脱困?
她作困倦的样子伏在李容渊膝上,他的手正捏在她的颈子上,像抚摸一只幼猫一般顺着脊背滑下去。阿素舒服得一颤,精神却高度集中,一点不漏倾听身旁的动静。
元剑雪起身,拂袖道:“抄家又如何,行正不怕影斜,无有之事,任他如何抄也抄不出物证来。”
李容渊望着他,淡淡道:“当真抄不出什么来?”
元剑雪愤然道:“难道殿下也不信我?都说王府中藏着兵甲……”他的目光移到阿素身上,阿素一惊,急忙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自己,元剑雪掀了螺钿漆案,红着眼眶道:“我倒想知道,那些莫须有的兵甲到底在何处?”
李容渊按住他的肩,沉静道:“勿急,也许真的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元剑雪心中一凛,睁大眼睛道:“殿下是说,有人栽赃?”
李容渊道:“若无确凿证据,必不会妄然抄府,而如今既已动用万骑,证明已是铁证如山,只待查抄。”
元剑雪惊讶道:“这绝无可能,即便有人刻意陷害,也不可能将百具甲胄悄无声息地藏入府中。”
李容渊忽然道:“近日府中可有大宗采买?“
元剑雪叹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只是王府每日进项都是由长史命专人到东西两市采办,清点对照之后方可入库,皆有底单,绝无可能混有兵甲在其中。”
李容渊道:“你再想一想。”
元剑雪思索一番道:“若说真有什么进项,也就是前些时日按冬日惯例,屯了几十方冰在冰窖中……”
李容渊打断他道:“现在就回去。”
元剑雪一怔,虽不知李容渊何意,但想来极信任他,即刻点头转身。李容渊道:“我与你同去。”
阿素下意识扯住他腰间的玄鸟双纹佩上的璎珞。李容渊望了她一眼,阿素嗫嚅道:“……不要丢下我。”她瞳仁黑白分明,眸光潋滟带着祈求,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楚楚堪怜。
这表情阿素在镜前练过许多次,恐怕没有人能拒绝,果然李容渊沉默一瞬,许她跟在自己身后。
此时业已宵禁,不便骑马,阿素随李容渊上了马车,蜷缩在车厢一角。马车极宽大,元剑雪也上了车并不显拥挤,鎏金香球散发着淡淡香气,平稳向着兴道坊疾驰而去。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遇到一队巡夜的金吾卫,车前的侍从将一块东宫的腰牌递给他,马车即刻被放行。
靖北王府在兴道坊,独占半坊,此时如一只森然巨兽伏卧,远远望着巍峨朱门外熟悉的两列各十四支威严的戟架和招展的幡旗,阿素百感交集。
并没有时间留给她怀恋,马车停在王府百丈之外的乌头大门前,阿素随李容渊下了车,元剑雪急速行在最前。府中罗长史带着侍从及家人早已挑着灯笼翘首以盼,
今日郡王未归,公主入宫也未归,世子带着伤急匆匆离府,罗长史隐约知道事情不同寻常,见到元剑雪平安回来才终于放心来。
然而见到他身后之人竟是九皇子,罗长史一惊,急忙下拜,李容渊免其礼数,径自走入王府。阿素随他迈入朱门,周遭之景陌生而熟悉,她如饥似渴环视左右,想将一景一物都收入眼底。
李容渊毫不拖沓,命罗长史点起火把,众人一同走向王府外宅一侧前日刚失了火的马房里。那日之火似以硝石为引,点着了堆放在其中的干草,冬季干燥,火势甚猛,不仅将马房夷为平地,连地面都烧得剩一片焦土。
李容渊望着残烬沉思一会,向罗长史令道:“挖开。”
罗长史虽不解其意,但见元剑雪微微点头,便命十六位仆役取来锹铲,在瓦砾中热火朝天挥舞起来。
不知道九皇子要寻什么,罗长史只能督促家仆仔细挖掘。见李容渊与元剑雪皆是面色沉沉,仆役们谨慎小心,一丝不敢松懈地向下挖去。
马房下的土层似乎极薄,不过一会土石纷纷滚落,一位挖土的仆役闪避不及,直直滚落下去,那下面竟是一个天坑。
坑中尚泥泞,堆着一些黑黢黢之物,罗长史命人取过火把映照,元剑雪看清那些物事的形状,脸色苍白,一旁的罗长史更是惊的面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