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尝新宴散席,卓枝独自走回别馆,王嫣然见到她,忙告诉说她方才与别馆侍女聊天,终于想到法子混到其中帮忙。想来她应该很容易辨认出来那大圆脸内侍了。卓枝不忍扫兴,便又与她细细分说小心事宜。
约莫七八日,王嫣然成功混成侍女中的一份子,每日忙前忙后,根本腾不出时间温泉玩闹。这几日她跟随掌事姑姑行动,见到了许许多多内侍,可惜仍没见到那人,她甚至暗自怀疑,该不会圆脸内侍好巧不巧留在宫中了罢。
而卓枝这几日则是参加数次宫宴,有时能见到东宫,有时见不到。她精神变得强韧了许多,如今已经可以在心中继续称呼东宫了。东宫如从前,如从前他们不曾熟识那般,陌生又熟悉。他们已经月余没有说过话,东宫也从未施舍一眼与她,卓枝自嘲的想如此正好,比她想的更利落,断的干净,两不相干。
你瞧,她现在都能自如控制情绪,面无波澜。
今日这一席宴设的不好,也不是正式的宴。圣人皇后都未到场,只是有些皇宫贵族子弟聚在一起玩乐。卓枝事先打听此行肃王并不到场,于是携王嫣然一起入场,她们停留片刻,仍然不见那圆脸内侍。
王嫣然失落,低声说:“难道是我眼睛有毛病不成?看的越多,越是看不出什么了......”卓枝安慰她几句。关中夏日多暴雨,谁知今日就迎来一场。不是从那边忽然飘过来一片乌云,风声忽扯,顷刻间便是大雨临盆。
此处无地躲雨,他们俩赶忙一路小跑向别馆跑去。正奔波间,一辆青油顶马车从前方驶过。风雨吹打,马车壁小窗半开,卓枝恍然抹去满脸雨水,细细凝望,马车中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卓泉。她顾不上回别馆,转身向前方跑去,王嫣然不知所以也跟着她上前。
她们一路跟着车马奔波,直至马车行至山间不知名别馆前,方才缓缓停下。一个身着金丝芳草蓝袍的内侍下马车,他殷勤的举着伞,笑弥勒似的圆脸,眼睛一眯,搀扶着卓泉走下马车,缓缓步入别馆。
耳边响起低声惊叫:“就是他!”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王嫣然找的人和她找的人在一处出现了。此处别馆守备森严,她凝神细观,其中守卫皆有内家功夫在身,此处主人绝非寻常人。卓枝低声说:“我们先离开,记下此地,明日来访便是了。今天你我狼狈不堪,先回去吧。”
王嫣然凝重的点点头。
他们便向来时路走去,山间草木葳蕤,此时天色已暗淡,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跑了快一个时辰的路 。卓枝点开系统地图,温声说:“不要紧,我记着路呢。”来时容易,等他们再度回去,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此时已是次日丑时末刻。
两人操劳一夜,王嫣然忽而说:“花卿,你累不累?我们去泡会温泉罢。”她心想此地到处是耳朵,唯独温泉旷阔,不易藏人,她们在那可以简单说上几句。
卓枝虽然疲惫至极,但是今日劳累王嫣然奔波这么久,而且一直说陪她泡温泉却未能成行。卓枝也就点头,说:“别馆里仅你我两人,侍女此时都歇下了,正是好时候。”原本身上裹胸的宽布条已经湿透,她慢慢解开,披上单衣,只穿了件系带蓝抹,她犹豫着要不要带上裹胸。
这时,王嫣然已经换好衣衫过来了,她望着卓枝忽然噤声,凝望片刻,轻缓走上前来,手指点着她后心处,惊异至极:“这是什么?胎记?不对,好似金线一般......”
什么?
卓枝反手去摸,什么也没摸出来。
王嫣然恋恋不舍望着她的背,说:“等会去汤池,我捧着镜子,你回头看就成了。好好看哦,真的不是纹身吗?”又见卓枝慢慢缠裹胸,她阻挠道:“待会不还要脱下来,这都两三点了!没人的!”
卓枝被她说动,毕竟每日带着裹胸就像上刑似的,胸口憋闷不堪。两人一路来到别馆后汤池,王嫣然点亮数盏烛火,她抛下里衣,正欲下水,一拍脑门:“糟了,我没带睡衣,不是没带中衣!我先回去拿一下,你先放水啊!”
她慌慌张张绕过素色屏风跑出去,卓枝一时无言,想起王嫣然说的那番话,心中也好奇不已。她抬眸四顾,汤池周遭围绕着数扇素色屏风,四周还笼着层层纱帐,她想这个点众人都歇下,定不会有人闯入。
她跪坐在矮榻上,抬手解开单薄中衣,任由它滑落冷池。卓枝单手拿起铜镜置于身后,侧脸细细打量着铜镜中的身影。铜镜打磨的很清晰,她慢慢移动着手腕,一点点迎着背后,忽而铜镜中闪过模糊的身影。
她回首,只见一抹剑光突兀闪过。
卓枝倏然一惊,本能将手中铜镜脱手扔出去。
第103章 噤声
太平行宫是一座极其庞大宫殿建筑群, 圣人理所应当入主正阳殿,其余王侯宫妃各自按照品级一一入住。
东宫却未曾入主少阳殿,他与旁人不同, 不喜好汤峪,每每来此皆住在一瓯春别馆。别馆有些偏僻,好在紧邻双月湖,湖畔点缀着簇簇野生踯躅,景色尚佳。傍晚那场倾盆大雨过后, 消减了不少暑气, 此处临湖更是凉风满袖。
一瓯春建筑在山势较高处, 人立在廊下便可一眼望遍美轮美奂的太平行宫。此时已是丑时初刻,璀璨明亮的宫殿随着时辰渐晚, 恍若一盏盏灯烛渐熄。李焕抱剑立在廊下,他抬首望向湖畔,东宫负手立在一片踯躅花影中。
平日这时辰早就歇下了, 至于今天反常, 李焕猜测约莫是卓枝携婢女流连在外迟迟未归的缘故。
今晨东宫随圣人于圣皇观行大礼, 身着一袭衮冕, 佩玉剑组绶。大礼衮冕沉重不便, 他穿着一整日,回来后正欲换去厚重衣衫,就听禁卫来报卓枝谢婢女从宴上私下离开......这些日子东宫都是听了禁卫呈报, 方能安歇,甚至令掌事姑姑牵制住那婢女, 使她无力返还别馆。
夜风从湖面吹来,携裹着浓郁水汽,一时只觉又湿又凉。
李焕耳朵微动, 不多时果然有禁卫自远侧快步走来,那禁卫躬身回禀几句,不过转瞬就见东宫周身微顿,面上神情似乎刹那间凝固,分明是盛怒之下,李焕却不知缘何看出几分哀绝,他连连摇头,这种情绪怎么会出现在东宫身上?
李焕迟疑着还未上前,却见东宫猛地攥紧腰间云纹玉剑,口唇微合,似是吩咐了什么,旋即大步迈出别馆直向山下行去。
这是,怎么了?
李焕快步跟上,方才回禀的禁卫抬手阻拦:“主子不许人跟随。”
湖面夜风忽紧,长驱而过,冰凉透骨,他喃喃:“要出事了。”
此时夜色深重,天际更是不见零星光亮,不知从何处宫室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琵琶呜咽,平添几分哀婉凄凉。
她不能这般待他。
禁卫回禀的话语仿若暴雨急打,心中强装冷漠的面具瞬间裂成碎片,“携臂同游,衣衫湿尽,依偎而归。”,十二个字,几乎将他的信心全部击溃,他不肯信......
可是,他顿然停步,一双眼仿若月湖结冰,他俯瞰着脚下昏暗宁静的别馆。也许这时已经歇下了,他心中冒出自我安慰的念头,阿枝年少贪玩,性情不定,又逢那婢子图谋不轨,蓄意引诱。无妨,吩咐下去除掉祸根便是。
竹林幽篁接连成片,山风扫过,竹林摇曳纱帐四起,露出一言半角的青玉刻花砖。山中本就万籁俱寂,甚至能听闻细微的风声滑过耳畔的动静。忽的,温泉峪灯烛一盏盏次第亮起,明亮的光芒被群纱笼起,仿若一颗幽碧灯盏,风声送来女子细语声声低唤“花卿”。
花卿。
——铮
东宫脑中似有根弦登时绷紧乍断,他面上却更加漠然平静,不显分毫,只是内里翻腾着压抑着,这些日强行深藏于心的羞恼愤怒霎时撞破那层坚冰。霎时那些零碎片段全都浮现脑海,无端称病不见,曲江傍晚灯影中相依相偎的身影,说什么“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他立在窗外,心碎难言,一片真心被无情羞辱,这般感觉,足能使任何一人由生到死。
可是他还信她,拼命的找寻蛛丝马迹,只为证明她也有真心。毕竟他们如今早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一双人,他感她所感,他们同生共死。
故而分明其中有异,他仍选择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他像个孩童将他拥有的一切真心统统捧起,百般筹谋,万般精心,以期换回一丁点真心。世人都道他出身高贵,不足岁,便由圣人封为太孙,可没人知晓他拥有的都是满盘算计。不过垂髫之年,圣人便将他送到太后膝下,名为抚养,实则做质,以他的性命充当交换,以获太后信任。可圣人到底谋天下之人,深夜入宫夺位惊变,当夜便在五凤门斩落太后亲子淮南王。
许是他命不该绝。
可圣人数度疑心他仍记挂此事,屡次暗示明示,他只能恭谨应答,曰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宋皇后也因此大病数场,病榻连绵久久不愈......他从未怨怪过她,宋皇后为女为妻为母,实在不易,他明白其中艰辛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