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月面前立着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
瘦削的脸,工细眉。虽然有些年纪了,可柳叶似的眼里照旧一泓清水,看人的目光炯炯。顾盼之间,自有一份清雅高华。精致的鼻,嘴唇淡而薄。梳着家常髻,盘在脑后,别一只金丝攒珠彩凤细骨钗,垂一串细碎逶迤的白珠串。额顶分开的乌发左右对称,露出中间的一道青色的头皮痕。身上穿一件暗红织金蝶花中式旗袍,下摆处开着缝,露出修长的腿。脚上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鞋前贴着白蝴蝶。
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嘴角微含笑。
倪月定了定神,道:“二太太,您怎么下来了?伤风好些了没有?我已经把药煎上了,正在火上咕嘟着。大夫说了,那药必须得煎熟了,要多一些火候!”
苏公馆的姨太太兰眉齐听到倪月的话,没有吭声,早已把客厅里坐着的客人们扫视了一圈。此时,她对倪月摆了摆手,便朝客人们走来了。
文泉急忙起身,上前问候着眉齐。看得出,他和眉齐的关系很亲密,完全把她当成慈爱的长辈。
文泉道:“爸,妈,这是二太太。”
廖老先生和太太早就看见了眉齐。文泉结婚的时候,他们就见过眉齐了。这会儿,廖老先生起身对眉齐客套了几句。倒是廖太太和眉齐谈得来,俩人贴身坐在一起,一问一答。
文彬对眉齐的印象不是太深。哥哥结婚的时候,这里乱糟糟的,哪里能盯下她呢?这会儿,他可以仔细的打量着她。文彬觉得,这兰眉齐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幽怨,好似和心境有关。也许,她并不是一个开心的女人。
文彬的感觉很厉害。
倒不是因为姨太太这个卑微的身份,而是因为苏老爷子的过世。
苏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对兰眉齐恩宠万分。妻妾争宠向来是大户人家的闹心事。苏公馆自然也不能免俗。苏老爷子周旋于大太太和姨太太之间,劳命伤财,于多年积攒的、连本带利的气恼中生出一场大病。
病入膏肓之前,他打算为兰眉齐重新置办一所别墅,让她带着一双儿女焕铭和细烟远离大太太的祸害。可他还没来得及实现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愿望,大太太就恩断义绝的让苏老爷子提前送了命。
大太太是个泼辣人,泼辣了一辈子。眼瞅着和她只有夫妻名义却没有夫妻情分的男人快完蛋了,她跑到教会医院的病房里,和苏老爷子大闹一场,气的苏老爷子急火攻心,当场吐血身亡了。
苏老爷子过世后,兰眉齐和儿女们照旧住在公馆里。大太太没有把一家三口赶出苏公馆,实在出乎苏公馆下人们的意料之外。本来,婆子丫头小厮们都准备看姨太太的笑话。众人意淫着兰眉齐跪地哀求、甚至撒泼胡闹时的种种凄惨。可弄到最后,众人却看到了大太太的忍气吞声。
众人实在猜不到缘由,却都又好奇。
说起来,眉齐的娘家父母也已经凋零了,兄弟又实在靠不住。所以,在苏老爷子过世后,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靠自己修炼多年的手段成功的留在了苏公馆里,并且成功的辖制住了耀武扬威的大太太!
在小时代里,她力挽狂澜,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正在大学学堂里读书的一双儿女。
因为,她牢牢的抓住了大太太的把柄!
争斗过后,一切又都回归平静。寂寥的日子像白开水,冲淡了一切,当然也渐渐的冲淡了她心里的小胜利。
在无聊中,她的心境变得有些拥堵。
要是继续寂寥下去,她肯定会变成这座纪念馆里的一件摆设。假如苏公馆将来真的成了纪念馆,肯定有导游用红头旗子指着兰眉齐的蜡像,从历史的哲学角度评头论足道:“瞧!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繁华过后,凄苦终老。”
所以,她不能继续在寂寥中沉寂。她不过才四十岁,应该迎来这辈子的第二春。
恰好文泉做了苏公馆的上门女婿,和兰眉齐朝夕相处。眉齐的心里爱怜他。当然,不是长辈对小辈的那个光明正大的爱怜,而是自作多情的那个“喜欢”。
她冷眼瞅着文泉被娇妻梦锦百般欺凌,便趁机利用长辈的身份爱怜着文泉,总是对他嘘寒问暖的。
文泉毕竟年轻,又是个没有金钱资本的老实人,受宠若惊,把眉齐奉为长辈亲人,对她百般的尊敬!他压根没想到,兰眉齐其实把文泉当成活生生的玩偶!她对他的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甚至为他的抱打不平,哪里有真情?她为的是解闷,告别寂寥,向苏太太和苏梦锦挑衅,并借此寻觅到开心罢了。
在黑夜里,兰眉齐的心里美滋滋的,蹲在地上点一炉沉香屑。细细的乐音里,沉香屑生出了蝇头大小的火苗,渐渐的旺了,渐渐的旺了。她的心里萦绕着细细的喜悦。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廖家探访时的情境吧。
客厅里,文彬觉得无聊,便提议和父亲下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