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提及其他人的死,他从头到尾泣不成声,眼泪落个没完。
此刻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陈涛只是扯了下嘴角,很轻地笑笑。
“他们说,不想输给邪神。”
他哑声开口:“只要能有一个人从这里活着逃出去,大家就赢了。”
说着,陈涛收敛眉目,似是想到什么,表情渐渐严肃:
“我们快走吧。神尘的气息越发明显,林子里的怪物,很快就会聚——”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陈涛脊背一震,睁大双眼。
——季风临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把将他拉到身侧,千钧一发,有怪物和他擦身而过。
心口砰砰直跳。
陈涛大口大口喘气,仓促抬头。
这是一只被树木同化大半的异种,只能看出三分人形,偷袭被躲过,颇为不满地扭动着身体。
在它四肢上,生满锐利森寒的尖刀。
与死神堪堪擦肩,陈涛被吓得发懵,季风临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神色。
陈涛听见他说:“跑不掉。”
……什么意思?
怔忪一瞬,陈涛恍然想通。
终点遥遥无边,他们大概率还要在林中奔逃十分钟以上。
这么长的时间里,只要拿着神尘,就会有鬼怪循着气息,不断找上来。
他们跑不掉,也藏不了。
季风临不再说话,垂眸抬起右手。
神尘静静躺在他掌心,如今已褪去了全部的白光,只剩纯粹的红。
像是很多很多人凝成的鲜血,暗沉浓郁,久久化不开。
污染消去,属于神明的气息悄然弥散,令无数鬼怪垂涎欲滴。
白霜行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皱着眉:“快看远处的树影。”
陈涛后知后觉,循声仰头。
看清树下的画面,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林子里并非没有觊觎他们的怪物。
他之前毫无察觉,现在才发现,一道道鬼影尽数藏匿在树木阴影间,一动不动,用无悲无喜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瞧。
像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又窥探了多久。
电流般的麻意直冲头顶,陈涛眼皮狂跳。
它们是什么时候围上来的?还是说,打从他在林中狂奔的时候起,它们就开始一言不发盯着他?
四目相对,其中一道影子轻轻蠕动,发出古怪至极的尖细童音。
陈涛眼睁睁看着它、还有它们,从树荫下缓缓走出。
在这片森林里,位置越深,受到的污染越重,眼前这些不人不鬼的异种,是树林深处最常见的怪物。
白霜行认真思考。
陈涛的技能是单体攻击,季风临的疾风虽然狠戾,但显然无法割破在场所有怪物的喉咙。
要说有什么破局的办法——
白霜行眸光微动。
不等她开口,远处的树下,传来一声尖啸。
被陈涛觉察踪迹,蠢蠢欲动的怪物们杀心大起,其中之一笔直扑来,被季风临刺穿心口,一脚踹开。
“有个一劳永逸的手段。”
他语气平静,被喷溅的血迹弄脏小半张侧脸,说话时垂着眼,抬手擦去脸上粘腻滚烫的液体。
季风临说:“我的技能,是【风】。”
不必多言,陈涛立马明白他的意思。
林中怪物齐集,彼此间的距离很是接近,就算没有相接的媒介,凭借风,也能让火势蔓延。
的确称得上是“一劳永逸”。
一旦火势渐大,演变为四处延展的林火,这片污染区里的怪物要么在火中凄惨死去,要么狼狈奔逃,离开这个鬼地方。
只要能做到这种程度,把鬼怪消灭驱逐大半,他们前往终点的道路,将是一片坦途。
不过……
视线从左往右,陈涛打量着附近的形势。
在他们对话的功夫,已经有更多黑影闻风而来,虽然到不了“水泄不通”的程度,却足够挡人去路。
黑压压一片,让他心里发堵。
“我升级过技能,每场白夜里,可以使用四次。”
季风临说:“到现在,还剩两次机会。”
用掉的两回,分别是在由他和白霜行心中恐惧所形成的幻象里,以及不久前杀掉跟在陈涛身后的几只怪物。
又有几道黑影袭来,他加快语气。
“一次技能,我会吹开【火】;另一次,会让风带我们脱离包围。”
陈涛用小刀解决其中的两只怪物,咧了咧嘴:
“我就算了,活不了多久,带上也是累赘。我有自知之明,不拖累你们。”
在他身上,正在出现与贺钰一模一样的异化。
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其中的感受,皮肉被毫不留情撕裂开,枝叶的每一次生长,都带来钻心刺骨的疼。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着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倒不如在那之前,以人类的身份葬身在火海里。
红发青年眯起双眼。
他脑子不聪明,做事往往靠莽,论脑力,比这场白夜里的其他人差得多。
他笨,但绝非贪生怕死的废物。
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英雄电影,临近生命尽头,陈涛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亲身体验一把这样的感受。
……虽然可能没人会知道就是了。
但英雄嘛!本来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
季风临阖了下眼:“……嗯。”
怪物们的包围圈渐渐缩小,在他们前后左右,黑压压的身影因神尘聚拢而来。
也许是见过【万灵灭】的缘故,黑影戒备十足,踌躇不前。
鬼怪同样惜命,绝大多数不敢轻举妄动,但总有几个饥肠辘辘的家伙抑制不住进食的冲动,身形窜动,迅速逼近。
陈涛长长吐出口浊气,与季风临交换一道视线,最后一次,点开技能面板——
第一只黑影靠近的须臾,火光撕裂昏暗暮色,将它轰然吞没。
红发青年的双眼被火光照亮,无言低头,瞥向手臂上肆意生长的枝条状骨骼。
去它的污染,去它的白夜,去它的邪神。
陈涛不屑咧开嘴角,举起右手,向它狠狠比出一个中指。
旋即,林中涌起势如破竹的冷风。
这是与白霜行印象中截然不同的风。
冷冽肃杀,锋利得好似刀割,不过转瞬,便席卷大半个空间,暴戾得不留余地。
寒气逼人,肩头的小蛇竖起尾巴,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看向身旁的季风临。
接下来,按照计划,他们将要乘着风离开包围圈。
然而视线在半空倏地相撞,季风临凝视她双眼,忽然笑笑:“抱歉。”
……什么?
不祥的预感梗在心口,白霜行意识到什么,正要回应,又听见季风临的声音。
“恐高的话,可以闭上眼睛。”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
仿佛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下,印刻在心底。
季风临说:“……别怕。”
之所以道歉,全因欺骗了她。
在这一刻,白霜行明白他的意思。
共同经历一场场白夜后,季风临曾经升级过好几次技能,没有哪一次,增加了使用次数。
那句“还剩两次机会”,只不过是安抚她的幌子。
事实上,他的使用额度仍然只有三次,到现在,只剩最后的机会。
既要吹开火苗、让火势蔓延到整片丛林,又要把他们小心护住,升上半空离开包围。
很难。
万一出现纰漏,他们三人全都活不了。
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只够让一个人远距离移动。
疾风萧飒,奔涌如雷,拂过怪物们惊慌失措的脸,也掠过一簇簇猩红色火苗。
火势暴涨,疾速蔓延,吞噬一切能够灼烧的事与物,邪祟置身其中,无所遁形。
肃杀之气锐不可当,肆无忌惮撕裂沉寂夜色,唯独途经白霜行,小心翼翼撩起她的一缕发丝。
风起。
温柔清风将她稳稳上托,漫天火光里,白霜行对上一双黢黑漂亮的眼睛。
由他引出的疾风寒冽狠戾,季风临望向她的目光,却过分地安静温柔。
她奋力挣扎,奈何被气流浑然包裹,双脚不受控制地离开地面。
没有人能抗拒。
白霜行止不住战栗:“你——”
“能遇见你,很开心。”
季风临凝视她的眼睛。
在他身前身后,火花噼啪燃起,犹如星火燎原,裹挟出能让万物倾覆的狂风。
他的嗓音柔和得不可思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盼望能再见到你。我……”
季风临没说多么暧昧的话,望向她的目光晦暗难明,在最后的对视里,极轻地扬起嘴唇。
只这么一瞬,白霜行忽地落下泪来。
火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半边侧脸,也点燃他下摆边缘的衣衫,灼烈滚烫,烧出淋漓血肉与块块伤疤。
十年前寡言孤僻的男孩,兴华一中里安静腼腆的高中生,以及此时此刻伸出右手、将神尘放入她掌心的颀长身影,在回旋不定的火与风中,有了模糊的重合。
季风临说:
“我应该……没有长成让你失望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