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主人手中,修罗刀展现出势不可挡的惊人锐意。
刀锋冷峭,于半空划开一道漂亮利落的圆弧,所过之处,生出由怨气凝成的缕缕黑雾。
当它应风骤起,寒冽刀意瞬间漫开,白霜行听见龙吟般的清脆嗡鸣。
修罗被她召唤而来,在这场白夜里,本身并不具备特殊的力量。
但千百年过去,于极恶炼狱经历过的一次次残酷杀戮,已印刻进了他的本能。
他记得如何挥刀、如何闪躲,也知道要用怎样的刀式,才能更快斩下对方首级。
这是修罗骨子里留存着的记忆。
不过几秒钟时间,前来剿杀白霜行等人的厉鬼,就被屠戮大半。
这无疑是一边倒的局势。
修罗的攻势无懈可击,受害者们的魂魄,同样开始了反击。
演播室偌大空荡,一时间,只剩下厉鬼们狼狈不堪的哀嚎。
不久前的它们尚且盛气凌人,到现在,有的被修罗一刀砍下头颅,也有的被受害者们死死缠住、一点点剥开血肉。
但……
暗暗皱起眉头,白霜行放心不下,看向脑海中的像素小丑。
就在刚刚,她听见广播里诡异的歌谣,感受到了邪神的存在。
与之对应地,哪怕剧情崩坏成这样,监察系统444号也始终沉默不语,再没有最初手足无措的慌乱。
在它嘴角,甚至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就像胜券在握一样。
能让它如此倚仗的,只有那位未曾真正露过面的邪神。
邪神……会在这里出现吗?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疑惑,猝不及防间,整个建筑剧烈颤抖一下。
“咔擦”一声,广播再度响起。
还是那首欢快愉悦的歌谣,脆生生的童音伴随着动听乐曲,绵长悠扬,偶尔溢出意义不明的轻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明明是灵快轻俏的风格,此刻听来,却叫人心生忌惮。
沈婵站在白霜行身边,不由打个哆嗦,低声道:“这场白夜里的大boss,恐怕要来了。”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每处角落里,陡然齐齐一震!
广播声越来越躁,越来越快,如同千千万万人贴在耳边厉声狂啸。
白霜行竭力稳下心神,脑子里嗡嗡作响。
首先感觉到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压。
胸口像被压上一块巨石,让她无法喘息,紧随其后,沉重而无形的巨力向着四肢百骸飞速扩散,束缚住整具身体。
冰冷的空气仿佛能把血液冻结,寒意从脊背生出、逐渐蔓延,好似无数条虫子在血管之中蠕动爬行,带来头皮发麻的痒。
祂来了。
这一次,比起百家街和兴华一中,祂的力量恐怖许多。
挣扎逃生的厉鬼们一时停下动作,双眼空洞无神,不再哭喊求饶。
受害者的魂魄纷纷僵住,如同被丝线牵引着的木偶,扭动僵硬干涩的四肢,遥遥望向演播大厅外的走廊。
在走廊另一侧,正对着演播室的位置,是个安静伫立的房间。
四下无风也无人,房门却忽地敞开,发出吱呀轻响。
广播里的笑声愈发刺耳,当房门打开,猛然静下。
这片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当白霜行抬眸望去,透过忽明忽暗的灯光,见到一尊再熟悉不过的——
不对,房间里的那个,已经不能再被称作“雕像”。
虽然仍旧蒙了块红布,看不见具体模样,但透过最下面露出布料的部分,白霜行窥见祂的足底。
那里聚集着众多触须,类似章鱼触手,或是别的什么深海巨兽。
触须之间,生有一只只人类的手与腿,惨白扭曲,毫无血色,随着触须一起徐徐蠕动,让她想起半空中摇曳的丝线。
并非是钢铁、石块、金银材质,如今展露在白霜行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
久久沉寂的直播间里,飘过第一条弹幕。
【这是……神?】
紧接着,是激情澎湃、越来越多的满屏惊呼:
【真的是祂!!!我们有救了!!!】
【天无绝鬼之路!!!】
【信仰我主,赞美我主!请将这群人类碎尸万段吧!】
【血流成河!哈哈哈哈哈血流成河!】
“这玩意儿……”
恐惧感盘旋不退,沈婵心里发毛,嗓音微颤:“不会是邪神本体吧?”
“不至于。”
修罗皱眉:“每个神都能分化一部分灵魂碎片,作为所谓的‘分身’。这场白夜凝聚太多恐惧和怨念,于祂而言,是汲取食物的绝佳地点。”
信徒们的信仰,引来邪神的侧目。
为了更好地感受人类濒死时的绝望,从而获得力量,祂剥离出一小块灵魂碎片,将其放置于此。
很符合那位“神明”的行事作风。
“那,”沈婵咽了口唾沫,“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白霜行展开过光明神领域,一定程度上,压制了祂对你们的污染。”
修罗神色稍敛,目露警惕。
同为神明,对于邪神的实力,他再了解不过。
“这只是祂的一小块灵魂,力量远远不及本体。”
长发青年握紧长刀,双眼微眯:“你们——”
这句话,他没说完。
就在修罗张口的瞬息,一缕阴风陡然袭过,在场所有人,都听见含混不清、缓慢冷沉的低语。
广播里,传来音爆般尖锐刺耳的轰鸣——
下一秒,白霜行瞳孔骤缩。
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变了模样。
演播大厅消失不见,她身边的人、周围游荡的厉鬼、乃至于不远处的邪神,全然没了影踪。
取而代之,是一片空茫的原野。
天边浓云密布,穹顶之上,悬有一轮硕大圆润的暗红血月。
月光冷然,四下无声,倏然间,闪过一道漆黑人影。
大脑变得一团空白,好似混乱融合的沼泽泥浆,在思绪里翻涌腾挪,让她稀里糊涂无法思考。
出于本能,白霜行仰头,眺望人影所在的方向。
在原野正中,俨然是个圆形祭坛。
祭坛面积不大,中央燃着一簇篝火,火光刺眼,正灼烧着什么东西,发出噼啪轻响。
祭坛地面画有一圈圈繁复错杂的陌生符号,色泽猩红,像是用血浸透。
她总觉得这样的祭坛自己曾经见过,似乎是在白夜,在某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但头脑之中空白无物,白霜行舍弃了思考。
仿佛受到牵引,她轻轻迈开脚步,朝着祭坛走去。
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篝火上绑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他,又或是她,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胸膛被破开狰狞血口。
伤口一直蔓延往下,经过那人的小腹与大腿,几乎将其开膛破肚,血肉横流。
这是极度血腥的景象,白霜行定定看着,居然没觉得恶心。
把视线从篝火挪开,她木木望向另一边。
祭坛外,正匍匐着一道道人类的影子。
他们虔诚而专注,在阒然黝黑的深夜里,沐浴着血一样的月光,口中喃喃低语。
每道影子都被无限拉长,让她想起弯起的长弓,静谧,也暗藏杀意。
察觉她的到来,好几个信徒猝然抬头,与白霜行四目相对。
他们没开口,白霜行却听见在耳边响起的声声呢喃。
“快来。”
“来加入我们。”
“信仰祂,信仰我们的神。”
“赞美我主!”
后脑勺隐隐生疼,条件反射地,白霜行将他们的话语复述一遍:
“信仰……祂?”
“世间太多苦难。”
为首的男人凝神注视她,神情木然:“唯有神,能让你得以解脱。”
“丑恶是人类的本性。”
他身侧的女人双眼一眨不眨:“难道你不曾受过毫无理由的斥责殴打,从没遭到讽刺嘲笑?不想报复吗?不想让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在地狱里永受煎熬吗?”
声音越来越多。
到后来,白霜行渐渐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对她说话。
“财富。”
“迷途的羔羊。”
“地位。”
“只需微不足道的祭品。”
“复仇。”
“祂都能给你——”
“快看!”
为首的男人忽然睁大眼睛,漠然冷淡的脸上,浮起极致狂热:“祂来了!”
心下一动,白霜行循着他的目光,仰头看去。
血月冷寂,幽幽悬于天边,最后一缕残云从它身旁消散,露出圆月完整的形体。
直到这时,白霜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轮月亮太近了。
就像紧紧贴着半空,随时都有可能沉甸甸压下来,巨大,浩渺,能将她一举吞没。
蓦地,月亮轻微一动。
战栗感席卷全身,白霜行屏住呼吸——
原来那并非月亮……而是一只庞然大物的眼睛!
当祂撩起眼皮,“月亮”表面随之颤动,鲜红的血管层层褪去,露出浑浊巨目。
无数瞳仁拥挤在同一只眼睛里,好似密密麻麻的小虫,血丝自上而下悄然蔓延,无悲无喜,让人看不出情绪。
神明临世,信徒们歇斯底里的狂热,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篝火噼啪作响,作为祭品,死者的双腿已近焦枯,头颅坠入熊熊烈火,咕噜一转,睁圆死气沉沉的双眼。
有妇人不顾火焰烧灼,径直奔向尸体旁侧,从胸腔掏出血肉内脏,恭敬抬起双手,将其献给高高在上的神明。
一名老者号啕大哭,匍匐在地连连俯首,口中喃喃自语,乞求庇佑。
一个小孩癫狂大笑,被火光映出猩红双目,捧起块块碎肉,行走在飞溅的血液之中,放声吟诵古老歌谣。
黑云翻涌,巨眼静默无声。
眼皮上虬结的血丝汇作条条暗红河流,千百个瞳孔齐齐一转。
如同降下一座沉重的、令人无法喘息的山。
祂看向白霜行。
“加入我们吧。”
为首的男人半阖双眼,两手交叉胸前。
他说:“神明终将降世,到那时,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思维凝住。
邪神的注视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让白霜行忘记一切思考。
她缓缓迈开脚步。
身后的世界逐渐模糊,沦为记忆里可有可无的幕布。
身前的信徒们面带微笑,纷纷向她伸出双手,在明亮火光里,显得慈祥而庄重。
这是一个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隐隐约约,耳边再度传来那首欢快动人的童谣。
白霜行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女人,将她拥入怀抱。
歌声愈响,火光愈烈。
碎肉血块散落满地,祭品的尸体被火舌一次次舔舐而过,空气氤氲出浓郁的焦臭气息。
在血与火的团团围绕里,所有人同时扬唇笑开,场景幸福且温馨。
没人不喜欢阖家欢乐的大团圆结局。
然而下一刻,有血气散开。
被白霜行抱住的女人,骇然睁大双眼——
一把小刀自白霜行袖口伸出,毫不犹豫,直直刺入她心口!
这是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景。
手起刀落,白霜行面无表情。
当刀锋刺进女人身体,她的意识,总算恢复了几分清醒。
……好险。
差一点,就陷进去了。
未雨绸缪,是白霜行一以贯之的作战思路。
在此之前,她曾和邪神短暂交手过几回,印象最深的,要数兴华一中。
白霜行清清楚楚记得,在她靠近邪神像时,曾遭到过幻象的蛊惑。
这是祂对人类精神造成的“污染”。
想通这一点后,白霜行早早做好了准备。
身为人类,她当然不可能直接反抗邪神的侵袭,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努力保持清醒。
当演播大厅外的房门吱呀敞开,她默不作声,从系统商城兑换了一把小刀,塞进袖口。
就在意识恍惚的瞬间,白霜行握紧刀锋,任由小刀刺穿自己左手掌心。
剧痛难忍。
但正因如此,当她被邪神的力量所蛊惑,满心满眼只剩下祂、急不可耐想成为祂的信徒时,在白霜行的脑子里,多出了点别的东西。
疼痛的感觉太过强烈,让她难以忽视。
于是白霜行忍不住去想:这把刀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她为什么要刺破自己的手掌?是为了挣脱什么,还是逃离什么?
总而言之……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
左手的痛感有增无减,白霜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旋即后退一步,让女人面目扭曲的尸体跌倒在地。
后脑勺重重磕在地面,发出令人胆寒的一声砰响。
信徒们愕然停止动作,向她投来困惑不解的视线。
和谐美好的新世界,因她而出现了裂痕。
天幕剧颤,暗红巨眼不悦地蹙起,眼底泛出丝丝血管,淌下浓郁血泪。
就像月亮下起了雨。
也正是在这一刻,白霜行听见似曾相识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