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孤鸿影飘渺,声渐远,夕阳下的瘦西湖畔,亭台楼阁林立,绮丽楼五层阁顶上,影摇曳。
偌大的楼顶园里,种植的多半是菊。
有墨菊、绿牡丹、十丈珠帘、绿衣红裳、凤凰振羽、玉壶春等品种,俱是精心栽种,开正好。
一个身着浅青衣衫的青年,正独对着满园清菊,悠然抚琴。
夕阳正照在脸上,青铜面具闪着光,让她整个人好像笼罩在夕阳残红里。
急匆匆的脚步声,近了却放缓下来,在身后停住,喊了一声“少主”。
琴声停了,我起身,沿着菊丛间的石径,缓缓来到阑杆前,抬眸望去。
暮风中隐有歌声传来:
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
饧香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
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乱飞絮。
歌美人更美,此刻艳霞满天,踯躅二十四桥上的青年男女,手执彩色灯笼,牵手流连。
我已习惯远远凝望着喧嚣凡尘,仿佛他们是他们,遥不可及的他们。
秋风渐起,夕阳下的湖水,漾起碎碎点点的金光,晃得眼睛有些酸涩。
半空中的歌声,飘飘渺渺,好像回荡着我留给他的话,“阿霁,人一生就是过日子,把眼前的日子过好,珍惜眼跟前的人,就足够了。其他事情,只能随缘。你我今生缘分已尽,强求不得。他日若再见,你已儿女成群,美眷相携;而阿成,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如今见过,知道彼此安好,便已圆满,阿霁乃是皇长子,当以国事为重,切勿再挂念,珍重!”
遥遥望向扬州城郊西北向,坐落于观音山脚下的清碧山庄,我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他走了?”
“走了。”
我笑了,眼睛里却起了雾,带着几不可闻的鼻音,颔首道:“嗯,走了好。”
模糊的视野中,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
那双静若深潭的眼眸,仿佛就在眼前,正深深深深地凝望着我,里面弥漫着深不见底的雾气。
屈指可数的几日,幸福得令我晕眩,可错了终究是错了。
悬崖勒马,再往前一步,即便只是一小步,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霁打小的梦想,便是成为太祖爷爷那样的好皇帝,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阿成是杀手,娶了杀手的阿霁,再也做不了如同太祖爷爷那般英武的好皇帝。
而阿成,既负了师傅,又误了他的前程……何苦来哉?
谎称宫里有急事,我悄悄离开清碧山庄,让老齐说我已离开江南。
老齐嗫喏着又禀道:“少主,雪儿跟公子走了。”
“什么?”我咋舌,真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联想这些时日,阿霁把雪儿当成大宝贝,每天带它出去钓鱼,一个管钓,一个管吃,晚上还要抱着睡……
没多少日子便形影不离,雪儿还胖了一圈,油光水滑的,我摸着它的脑袋说,“你以后干脆叫雪胖吧!”
它冲我恨恨地鹰唳几声,扑腾着翅膀飞起,便失了踪影。
奇怪了,等阿霁提溜着鱼竿出来,执起鹰哨,或长或短地吹了几下,雪胖便又欢天喜地地飞回来了,好整以暇地歇在阿霁肩上,那双黑亮的眸子瞅着我,像是在炫耀。
细看去,眼前的人,看着我,眉眼弯弯的,嘴角带着笑,一身云过天青的软罗袍,映衬出一张玉石般无瑕的脸,真真是芝兰玉树,秀色宜人。
肩上的雪儿,雪羽乌爪,眼眸黑亮黑亮的,瞳仁里带着一环金色,看上去稀奇得紧,放眼中原,怕是找不出第二只来。
我虎着脸嗔道:“好好一只鹞鹰,被你养成了鱼鹰,偏生又捉不到鱼,只能在你这骗吃骗喝的!”
阿霁笑眯眯道:“我倒盼着你也在我这骗吃骗喝的,离不开我半步。”
……
“唉,”我禁不住叹气,“老话说女大不中留,想不到鹞鹰也如此…”
老齐呵呵笑,“随它去吧,这也是缘法,咱们还有灵鸽。”
灵鸽不是鸽。
碧霄宫下,灵鸽堂专门负责刺探、传递消息。
老齐又恭敬禀道:“昨日,公子钓鱼回来不见少主,找到老奴,看完少主的书信,脸色顿时苍白,却不惊不怒、不言不语,像是早已在预料之中。”
茫茫人世,知我、懂我者,唯有阿霁。
老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竹筒倒豆子,“公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人伺候,不吃也不喝,老奴开始还有些担心,想着若今日还如此,便来禀告少主。谁知今日一大早,公子忽然开门出来了。”
时间可以模糊一切,过去如此,将来也不会有例外,我如是想着,一颗悬着的心,悄然合上了门。
老齐絮絮叨叨地说,“想是熬了一宿,本来芝兰玉树般的人,走出来,胡子拉茬的,两眼通红。说来可是皇子,金尊玉贵的,平日里,一片肉,一根头发丝,都有专人打理,从来都是干净利落、无可挑剔的,如今遭老大罪了。”
我心里有些憋闷,嘴巴却硬,冷笑着说,“跟我过去受的罪相比,这点算什么。”
老齐耸耸肩,“公子虽说憔悴了些,语气却平静无波。他说,阿娘的衣冠冢在吴兴。”
“我知道了。”我想了想道:“既然我们在江南,照看起来方便,以后每年都过去祭拜。”
“他又说,此行去吴兴,他会禀明阿娘,已找到少主,并且要娶少主为妻,阿娘地下有知,也就放心了。”
呵呵,他这又何必多此一举?
躲在面具后的我,开始流泪,泪水模糊了眼,堵住了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子又说,回到长安,会如实禀告父王,找到了少主,并已有肌肤之亲,必须对少主负责,他此生只爱一人,也只有一个妻子,那就是少主。即便少主不回长安,他也会如期举行嫁娶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