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天气就难以捉摸。正时被滂沱的雨声吵醒,打开厕所拉门,浓厚阳光从窗户灌进。待他走出洗手间,经过走廊的窗口,雨又下了起来。于是正时问大家:「岛屿的天气变化这么大吗?」
「因为台风要来了呀。」
周五郎从味噌汤的热气中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幸好刚刚广播说台风不会直扑这附近。」
老实说,正时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台风。在家里听着屋外的****,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小时候躲在秘密基地里压低呼吸的感觉很像,要是碰上停电那就更有意思了。
「真琴呢?」
正时吃下第一口饭的时候突然想到。
左吏部家的早餐都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的,不过真琴的位置只见一个碗盖在餐桌上。喜久子深深地叹气说:
「那孩子说她没有食欲,吃不下饭。」
「因为台风要来了嘛。」
周五郎小口喝下一口味噌汤说。
正时歪着脖子心想:「台风来袭跟早餐吃不下有什么关系?」
「啊,难道是她父亲?」
周五郎和喜久子抬起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时,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啊?」
周五郎一脸困扰地将汤碗放到餐盘上。
「也不是都这样啦,应该说,她最近比较释怀了。只不过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发现,每当台风前夕,她不是心情郁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就是装病耍赖不去上学。真拿她没办法。」
听到了这些话,正时不禁稍微反省一下,自己刚才居然满心雀跃地期待着台风。
「对岛上的人而言,台风来袭果然是件攸关生死的大事。好险刚才没把『很期待台风来耶』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正时心想,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但周五郎却继续说道:
「真的很困扰呢。我也不是不明白每到这种时候她会触景伤情,不过我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但每到这种时候老是这样意志消沉也不行呀!她那样多半只是懒而已吧,嗯。」
「还真严厉耶。」正时这么觉得,但或许周五郎只是因为不喜欢难得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太安静而已。正时吃完早饭,说了句「我吃饱了」之后便离开座位,悄悄地走到店里寻找真琴父亲的照片。不过光靠「貌似真琴的男子」这条线索,谈何容易。
正时的视线停留在柜台上的时钟。
八点五十二分。
看看窗外,雨还是下得一样大。
正时跟春留约了九点见面。
不过看这样子大概会下一整天吧。而且说不定随着台风接近,雨势还会增强呢。就算是春留恐怕也不会想出门吧。
「正时?你在店里吗?」
厨房传来喜久子的声音,于是他出声响应。
「这里有冰淇淋,你要吃吗?」
「我要!我要!」正时乐得飞也似地立刻跑上走廊,然而却在厨房前停下脚步,考虑了莫约五秒钟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不吃了。」
「哎呀!」已经打开冰箱准备的喜久子,惊讶地回头看着正时。
「请问一下,『六九六』转角的邮筒,妳知道在哪里吗?」
老旧的招牌上写着「六九六商会」,是一间看起来已逾百年的杂货店。那儿的角落的确有个邮筒,旁边有一个黄色的晴天娃娃,凝视着天空。
「你迟到四分钟。」
春留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粗犷的手表,昨天应该没戴吧。脚上当然还是一双黑色雨鞋,而且雨衣黄到有种小学生的感觉。
「你还没搞清楚?」
「咦?」
「今天明明下雨,而且还要一整天到处跑,为什么你还穿着球鞋、撑着雨伞来?这样可是连内裤都会湿掉哦!」
出门时他心想:「今天她赴约机率不到百分之五十。」还以为要是没看到春留,就能放心地回去享受美味的冰淇淋,所以压根儿没想到还要上山下海一整天,因此才穿了球鞋、撑着雨伞过来。但要是把这些话说出来,大概又会惹春留生气吧。
「算了,今天应该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吧。真正的暴雨带大概傍晚左右才会进来,而且只要尽量不走泥巴路,你那身装扮也还过得去啦!还有」
「还有什么?」
「你有带便当吗?」
「什么么!?」
「你这声『什么』是什么意思?一整天都要到处走,没吃午餐肚子会饿吧?」
「幸好我有带钱包出来,想吃什么再去买就好了啦。」正时这样告诉春留,没想到春留竟然皱着眉头说:
「真是的。我今天刚好便当有多做一点,再分一点给你。」
她对着正时摇晃雨衣上的背包。
约会?
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个字眼,正时叹了口气驱除了这个想法。
因为自己怕糗而没跟春留及任何人提起过,其实昨天大半天走下来,现在双脚还酸得要命,而且今天还要像新闻特辑中的突击部队行军演练一样,奔波一整天。
「那就出发吧。今天我打算从反方向,绕到岛的另一边。」
朝正面想吧。首先,春留长得那么漂亮,用「漂亮」两个字绝对比「可爱」来得贴切。能跟如此美丽的女生度过一整天就该偷笑了,而且她还为自己准备便当,难道这样还不够幸福吗?再加上今天台风渐渐逼近,要是突然来场暴风雨,然后两人一起躲进森林里的山洞,因t恤湿透,内衣若隐若现的春留还说些「讨厌,别往这边看啦」之类的话,就赚翻啦。
在前方快步的黄色背影突然停了下来,动也不动、头也不回地等着正时。
当天傍晚,真琴才爬出被窝。
一整天下来,窗帘外的天气变化万千。先前豪雨打在玻璃窗户上时,才想着伞似乎招架不住,但几分钟后却突然阳光普照,连漂浮在房间里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台风天的时候,岛上的天气大都如此。
在这样的日子里,真琴有时候觉得头很沉重,要不就闹肚子。每一阵雨之间,蓝天上的云朵便会诡异地流动,仿佛以电影跳格拍摄般的速度,急速地改变位置。这景象总是让她像是做恶梦般地头昏眼花。
枕边的闹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一直躲在被窝里发呆也很无聊,或许这正表示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吧。
喝点牛奶吧。
真琴一边啜饮着玻璃杯中的牛奶,一边上楼,将客房的拉门打开。
正时不在。
「正时呢?」
找遍整间房子,不但没找找到正时,就连周五郎也不见踪影。
真琴隐约想起,中午时喜久子曾经来房间说她要去妇人会一趟。那正时和周五郎呢?大概是一起去什么地方吧。
在这种天气出去?
「好无聊哦。」
真琴将杯子放进流理台。
准备去看电视时,相馆的门钤突然响起。
「真琴,老爷在家吗?」
原来是功夫。光是从停在门口的车子冲进店里而已,头就湿成那样,看来暴雨真的开始了。
「好像不在家耶,可能去了哪里吧。」
正在拨弄湿发的功夫突然停手说:
「不会吧?我刚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耶!说我工作结束,大概傍晚左右会过来。」
果不其然,功夫拍的鲷鱼相片,反而为他和厕所咖哩之间的争论火上加油。于是不肯罢休的功夫心想:「只要将相片放大,这样就能辨识量尺上的刻度。」于是便抱着一线希望,拿着底片、开着小货车一路飞奔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啊?」
「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吧。」
「是哦。」真琴嘟哝了一声,完全没有电话响过的印象。
「真的不在吗?会不会蹲在马桶上看杂志什么的啊?」
周五郎有在蹲马桶时埋首阅读摄影杂志的习惯。几年前他曾经拿着型录杂志去上厕所,结果好几个钟头都没出来,不知情的喜久子还打电话求救,出动了消防队和青年团到处搜索,那件事可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可是我刚刚才去厕所看过耶。」
「那妳可以再帮我找一遍吗?我再绕到附近找找。」
真琴拗不过功夫的执拗,于是叹了口气。与其强调钓到的鱼有几公分大,就说一句「超大的」难道还不够吗?
真琴走到走廊上,大声地喊着:
「老爷,功夫来找你了哟。」
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她彷佛觉得肚子奸像又开始痛了。
为了慎重起见,真琴又跑到厕所去找,虽然不太可能,但也顺便看了一下澡堂。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难道老爷在暗房里吗?
周五郎一旦埋头在暗房里,便常常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过这个老烟枪偶尔会出来走廊哈个草,稍作休息,除此之外,会在暗房里待多久都不让人意外。而且暑假每天都会有许多学生拿作业来洗,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对啦!一定是在暗房里。
我怎么一开始都没想到咧?
真琴「哒哒哒」地从走廊跑到暗房门口,打开暗房的外门。
「老爷,你在里面吧?」
为了不让光线照进暗房,所以特地作了两道门。真琴走进像仓库般狭窄的空间,确实地拉上外门,并仔细确认。过去曾经有几次闯进暗房,害好不容易洗好的相片全都报废。
「老爷?你在吗?」
真琴打开内侧的门,偷偷往暗房里瞧。
春留在八小时内走了超过二十公里,买了四卷底片,还笑了两次。
正时一路上盯着她不断拍照的背影,不断地想着:「为什么她那么卖力?」因为是作业才这么认真,并不足以解释。那背影看起来好像很急似的,打算拚了命纪录这座岛的一切。
「怎么了?」
春留回头。她停下脚步,站着等待动作总是慢她一拍的正时。这样不知道几次了,不过这是春留第一次回头叫他。正时走上坡道,抬头透过透明雨伞看着春留。所谓岛便是山,已经连续爬坡三十分钟以上的正时,就快虚脱无力了。
中午时分,在热到不断渗出汗水的阳光和急速飘动的云朵下,正时有好几次走在脱下雨衣的春留身旁。随着天色渐暗,下个不停的滂沱大雨顽固地在正时的雨伞上不断地敲打。以微妙间隔打在伞上的斗大雨粒,渐渐地有台风的感觉。
「咦?妳打算爬到哪里?还没拍完吗?」
「已经拍完了。」
「啊?」
「开心点嘛!为了感谢你陪我一整天,我要送份礼物给你。现在我要带你去我的秘密地方。」
秘密地方?
春留回头继续快步向前走。正时努力地站起身来,二丈金刚摸不着头绪地追在春留后面。
「就是这里。」
离开水泥地往森林里稍微走一段路,前方有间小屋孤零零地矗立着。屋子前面有个铺上了砂石的狭小车位,挂在入口门边的广告牌,让人不禁联想到不堪一击的空手道道场。
上面写着「岬岛温泉」
「这里?」
春留信心满满地点头说:
「就是这里,我刚刚才想到的。因为看你衣服都湿透了,好像很冷的样子。其实我心思也是很细密的。」
还好啦。只不过这里哪是秘密啊?再怎么看都像公共场所啊。
好吧,看起来的确不怎么有人气。
春留先去把入口的门打开,随后在玄关角落的奶粉罐里放了两枚百圆硬币。墙壁上贴着的手写票价表上写着「大人两百圆、中学生一百圆、小学生以下免费」。
「啊,谢谢。」
「礼物嘛。」
春留脸上出现微妙的表情,算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露出笑容。
「这里有烘衣机之类的吗?」
「当然有啊,就在更衣室的前面。不过附近牧场的人都把踩过牛粪的鞋子放进里面烘,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用哦。」
「哦,这样啊。」
「那,我是这边,男生在那边。待会儿我们浴池见。」
春留最后还特别如此强调,然后消失在女性更衣室。
待会儿我们浴池见。
混浴?
真的是男女混浴吗?难道春留说的礼物不是只有澡堂的费用?
这下怎么办才好?
正时在更衣室里脱下湿掉的衣物时,心头一直小鹿乱撞。脱得一丝不挂后才突然惊觉:「糟糕!没有浴巾!没有东西遮住下半身!」于是他慌张地环视周围,也没发现任何能应变这种窘境的肥皂毛巾贩卖机。
在一阵苦恼后,只好跟老天爷借胆一决胜负。
正时往浴池的方向走,悄悄地打开毛玻璃门一探究竟。
那是一座森林里的露天浴池。
直接利用森林的天然岩石作景,一个池塘般大的浴池弥漫着热气,还有类似佛殿内的六角屋顶能够遮风避雨。
然后,它并不是混浴。
竹篱从更衣室开始将澡堂一分为二。
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终于能安心地松口气。
想说先冲个澡,可是周围看不到类似的地方,只好直接泡下去。连池底的铺石都一目了然的清澈泉水,轻轻地刺激全身肌肤。四周的森林微微地笼上一层雾气。
墙的另一头忽然传来春留柔细的声音:
「可以问一下吗?」
正时心想:「她也已经进去了吗?」并以狼狈的声音回问:
「干、干嘛?」
「就是那个啊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什么怎么称呼我?」
「就是怎么叫你啦!」
对哦,春留的确到现在都还没真真正正地叫过我的名字。
「噢,叫我武田,或是正时就可以了。」
春留似乎考虑了一下说:
「那我就直接叫你正时啰?」
不过用词还是很拘谨。
「正时,你没有绰号吗?」
「很少人会叫我绰号。可是这座岛上的人好像都用绰号称呼哦?」
春留好像又考虑了片刻。
「因为大家的姓都很长吧。」
没错,岛上的人姓氏都很奇怪,最后一定以「部」字作尾。感觉像是在原非日文的语言里,强行以汉字表音。记得小学时曾经被某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训话,还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大概是因为自己随便帮班上名字拗口的女生取了难听的绰号,害她哭个不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被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可是件痛苦的回忆。要是春留也被这样处罚,一定很头大。
「那个,有关那件事啊」
正时从沉思里回到现实。
「妳刚说什么?」
「就你说的那个嘛。昨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想」
「什么?」
「就是你昨天说我『很难相处,简直就像刺猥一样,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那句话。」
正时轻轻地咂了个舌,没让她听见。
当然记得啊。昨天跟春留在海岬的时候,自己确实说过这么一番话。
也难怪她会在意,自己实在说得有点过分了。
「我真的很难相处、把自己武装得跟刺猥一样吗?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交得到朋友?」
「其实妳也没那么难相处啦,妳只不过是心直口快了点。」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我觉得那至少得等彼此比较熟识之后再」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人混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不认识的人说话,甚至还会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
正时正想说:「我们不是已经熟识了吗?」但话还没说出口便突然惊觉
春留该不会把我当做某种实验品吧?想说跟我这个讨厌的本岛人有点孽缘,干脆来试点平常不做的,就算丢点脸也无所谓。难道这就是她打的算盘?
天诛硬把我跟春留凑在一起,说不定也在他预料之下。
不过也没关系。
自己的确是个过客。从来到本岛开始便是个称职的路人甲,所以我明白春留究竟在哪里遇到挫折,也想传授她几个避免与人摩擦的方法。
「总之呢」
正时突然语塞。要将所有的亲身经历全都付诸语言,实在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于是正时走近隔墙说:
「春留,妳是不是也讨厌别人把妳当成笨蛋?」
听到这句话的春留还真的把正时当成笨蛋看待。
「废话,谁喜欢被当笨蛋啊?」
「可是咧,我举例来说好了。岛上每个人都有绰号吧?虽然叫的那个人跟被叫的那个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是妳仔细观察,那些绰号听起来是不是大多把别人当成笨蛋?」
春留一直保持沉默,然后回道:
「不过那很矛盾耶。」
「什么地方矛盾?」
「你刚刚说很少有人叫你的绰号。也就是说你所解释的跟你实际上做的不一样啊。」
「哎呀,其实我在刚转学的时候常会被人叫『眼镜仔』」
春留搞胡涂了。
「可是正时不是没戴眼镜吗?还有,你刚刚说的『刚转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念书的时候可是会戴上眼镜的。还有,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转过八次学了。」
磅!
隔墙另一侧传来好大的声响,吓得正时跳了起来。春留该不会惊讶到一头撞上竹篱吧?
「喂,妳没事吧?」
「你是说你换过八间学校吗!?难道你连住的地方也换了八次!?」
春留讶异的模样就算隔着墙都能清楚感受到。解释完自己因家里的情况而接连不断地转学、搬家之后,春留像石头般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说话:
「完全无法想象。」
「彼此彼此啦。」正时心想。其实他也完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不踏出这座岛一步,就这样生活了十五年。
「正时,你真是个经过千锤百炼的外地人耶。」
他不禁笑了出来。这个说法比我刚刚讲的「称职的路人甲」还要帅气耶。
「转学转得这么频繁,你每一次都能交到朋友吗?」
「嗯,还可以啦。」
「怎么办到的?」
这个嘛
正时将后脑勺靠在隔墙上。
自己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咧?
「这么说好了,我偶尔戴上眼镜的习惯,其实是受到某个女孩子的影响。」
他连思绪都还没整理好,就口随心到地继续说着:
「那是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也忘了那是第几次转学了,其它的事情我也忘了,不过唯独对她印象深刻。她是我们班上功课最好的人,印象中她很文静、拿笔的样子很奇特,而且只有在上课时候才戴上眼镜。」
正时愣愣地凝望着森林四周浓厚的雾气,慢慢地在脑海中拼凑出那个女孩子的模样。
可是他想不起来。
脑海中只浮现出她可爱慧黠的模糊形象。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已经跟当时的那个女孩相差甚远。冷酷的是时间,还是自己呢?
「在那之后,我就对她那戴眼镜的模样有着无限的向往。只在上课时候戴,更是帅气。我还努力模仿她拿笔的姿势。不过笔倒好找,可是却没有眼镜。于是我想:『要是我近视,父母亲就会买给我。』所以就故意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看书,还真是白痴。但不久后我就转学了,跟那个女孩断了联系。第一次被带去视力检查时,也已经是又转了好几次学之后的事了。」
这一瞬间,正时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心想:「我干嘛说出那么糗的事啊?」
啊,对了。
想起来了。我要说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眼镜的事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我的一番『努力』眼睛才变成这样,不过啊,后来它却变成我的强力武器。我现在总共有三副眼镜,其中一副我称它为『转学第一天专用』,是一副又黑又大的粗框眼镜,有够丑的。可是也拜它所赐,转学第一天戴着它进教室,台下就会开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然后,当我在黑板写上我的名字,走到最后一排座位坐下的时候,百分之百绝对被贴上『眼镜仔』这个绰号。这样就能打破一开始跟大家之间的隔阂。」
正时边说边整理着他的思绪。他回头看看背后的隔墙继续说:
「不只是绰号,什么都好,也要留给别人一点认识自己的空间。如果老是像刺猥一样筑起防备,别人也没办法接近妳吧?只要说出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好,比方说自己觉得很差劲的回忆、出糗之类的事情。如此一来,别人也会对妳敞开心房的。」
「可是,要是反而被大家讨厌」
「不会被讨厌的。只要像闲话家常那样说出口,对方也会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会这么想的只有自己而已啦。」
「这样做真的能交到朋友吗?」
「大多都能成功。」
「那我现在可以试试看吗?」
咦?
另一头传来春留从浴池站起来的声音。
「我要从背包里拿个重要的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下哦。」
只感觉春留从浴池起身、消失在更衣室里面,不久,又马上回来了。
「春留?」
怎么好像又不见了。
「春留,妳到底在」
春留突然踏破水面出现在正时面前。
「哇啊!」
正时吓得魂都飞了。心口好像被人重重地槌了一拳,头沉进水里淹到鼻头,溺水般地四肢胡乱挥动。春留当然一丝不挂地像小狗般的甩头,把头发上的水滴甩得四处飞溅,然后毫不遮掩地跪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朝正时逼近。她朝着被逼到墙角的正时身旁一指说:
「墙上格子松掉的地方有一个洞,那里藏着这个澡堂的秘密。」
正时没听进去。只觉得脑筋一片混乱,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移开春留的脸,但还是避不开,他全都看到了。正时无法判断到底春留的胸部是大是小,只知道她的五脏六腑好好地装在她的小蛮腰里。在那之前只在平面刊物上看过的女性裸体,现在竟然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以「春留」的实体存在着。简直像是另一种生物。
春留冷不防地伸出右手。
手里握着那回转神的项链。不折不扣,就是当时被抢走的项链。
「一般被当成护身符的回转神,都是死掉的。」
她右手抓着项链的绳子,左手弹着回转神,让它旋转。
「不过这个还一息尚存,很珍贵哟。」
回转神旋转的方式十分诡异。明明没什么重量却转个不停。春留像猫一样凝视着回转神,就像在集中精神般专注。
「现在岛上的人大概没办法,因为血已经淡化了,不过」
这时,正时的身体感觉到有一股水流。
浴池里的热水慢慢地由右向左卷起涡流。
「我的」
春留的视线离开回转神,直视着正时。
「血」
春留空着的左手缓慢地伸出。
「并还没」
正时的手不听使唤地握住她的左手。
剎那间,一股像是电梯突然遽降般的感觉袭来。
「哇」
身体比脑袋还早一步发现浴池底不见了。他随意地摆动手脚摸索,指尖和脚踝还碰到浴池的底部。
可是,怎么感觉比之前还深?
「重量都被抽掉了。我们要准备起飞啰。」
你看。
春留的左手慢慢地愈举愈高,浴池底也离正时越来越远。水面周围鼓起,力量从某个点整个崩塌并发出巨大水声。连脚尖都碰不到底了。
正时吓得叫不出声音。
他就这样全裸地漂浮在半空中。
春留的左手并未握住正时的手,只有食指和中指轻轻地触碰着,可是正时却死命地抓住它们。毫无支撑的身体严重前倾,双脚则像蛙式般地胡乱踢动。正时很想赶快结束这副蠢样,却完全无能为力。平常从不发表意见的大脑也不禁发出哀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设计。一同飘浮上来的大量热水进散开来,散成一颗颗大小不同的圆润水块,漂浮在半空中,有的还柔软地环绕在正时的身体四周。他暂时忘记自己全裸,而且下半身被看个精光的事实。
够了!拜托妳放我下去。
正时露出恳求的表情俯视着春留的脸。
「这就是我的秘密。」
春留笑着说道。
接着,正时看到春留露出笑容的脸上,慢慢浮现虎斑模样的图腾。
不只是脸,眼前的春留全身上下都渐渐浮现。花纹很不平均,只集中在身体局部,简直像是只因为天神印刷错误而毛色参差不齐的猫。
「什么秘密都无所谓吗?」
她稍微接近正时倾斜的脸,用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正时,像只妖怪似的开口问:
「那我跟正时是朋友了吗?」
此时
原本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在了解情况后,瞬间转化成真正的恐惧。
他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放声尖叫。
大概叫出声了吧。
突然,正时甩开原本紧紧抓住的两根手指,停在半空中约莫一个深呼吸的间隔。下一秒钟,正时挥舞着四肢落入浴池中,飘浮的水块也跟着掉下砸在头上,重大的冲击使得他喘不过气。
那个时候春留似乎说些了什么。好像是「你没事吧」之类的话。
要是真的听信她那句话,正时或许就不会逃跑了。恐惧感并没持续太久,也跟他因为掉落浴池时,撞到右肘的疼痛感无关。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奇怪,当时阻止正时听信春留的话的,其实是突然涌上心头的强烈羞耻心。
全身光溜溜地对着一个裸体女孩,真想一头撞死。
正时跌跌撞撞地从浴池爬起,然后又跌跌撞撞地仓皇逃走。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一脸愕然、动也不动的春留。
她那布满虎斑的白色脸孔扭曲着,好像快哭出来了。
温泉的氤氲袅袅升起,整个森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
功夫在附近绕了一大圈,遍寻不见周五郎的身影。
雨势渐烈。长久以来放在仪表板上的折迭伞,也被突如其来的暴风轻易刮断。附近的住户都没看见周五郎,当功夫走出第五户人家的大门时,他放弃了。任凭雨打在身上的他,在走回写真馆的途中听到一阵怪声。
是猫叫声吗?
视线往斜坡上白色建筑物投去,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功夫三步并作两步,从正门冲进店里时,他确信那是女孩子的哭声。
「真琴,怎么了!?」
功夫连鞋也没脱直接奔上走廊。准备再喊一次时,发现周五郎的上半身倒在暗房的门口,真琴就蹲在旁边发狂似地大声哭喊。
「老爷!怎么了?真琴?发生什么事了!?」
真琴已经崩溃,没有办法好好地回答,嘴里不断重复着着:「太重了,我搬不动人家已经拚命搬了,还是搬不动」周五郎还有意识,他还能感觉到痛楚,缩着身子紧紧揪着胸口。
心脏吗?
看到真琴的反应这么恐慌,功夫也开始感到恐惧。他双手抓着真琴的肩膀,用力的把她拉到彼此的鼻子几乎对碰的距离,然后大吼:
「真琴!真琴!我问妳,老爷是在哪里、在哪里倒下的?那时他的状况如何?头有撞到吗?有没有吐?」
「人家搬不动暗房好暗,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老爷从以前心脏就不好吗?他平常吃的药咧!?快回答我,真琴!」
「人家不知道!也不知道老爷心脏不好!暗房都黑漆漆的」
功夫看了周五郎一眼,周五郎面如死灰,痛苦到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真琴的父亲死掉那天的回忆彷佛被唤醒。难道,左吏部家族真的被台风诅咒了?
无论如何
现在得马上叫姉子来。
马上!
***
还记得刚才将裤管卷到大腿,拚了命地在雨中狂奔。
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竟然还留心衣服的事。
一个人在雨中往通往城镇方向的坡道下去,背后传来汽车引擎接近的声音。被车子的喇叭声叫住的他回头一看,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从小货车的车窗露出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