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个托词。刚才元燿看了一眼就知道,那芯片不过是最简单的脑电波成像设备,只会一板一眼地把人想到的东西投射出来,根本不具读取和入侵记忆的功能。这东西在审讯犯人的时候经常用,但效果并不好如果犯人受过专业训练,打定了主意要撒谎,这玩意儿反而很可能干扰警察的判断。
他阻止裴云的真正原因,是不想让裴云当众展现自己的记忆。
懊悔的事情,裴云应该有很多吧。元燿现在随便一想,就能想到五六件事,而每件事情都让他忍不住替裴云心痛。
他不想让裴云再经历一遍那些过往。
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云哥,别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裴云却沉默了。他转头看了眼元燿,那一瞬他浅棕的瞳孔在强光的照射下变成了淡淡的金色,眼神幽幽地飘忽着,似乎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某种回忆。
元燿与他对视,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安。
片刻后,裴云低头,站起了身。
你元燿惊异地伸手要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裴云穿过人群,走到台上坐了下来。他安静地接过芯片,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与元燿有任何的眼神接触。
而漆黑的夜空一点点亮了起来,如万千萤火汇聚,拼凑出了一副陌生的图景:宇宙的深空中,一条条明亮的流光划过黑暗,如银线织罗,更似一场浩瀚的流星雨。而细看那竟是一艘艘机架,正往同一个方向汇集而去。而那些流光的尽头,一颗水蓝色的星球赫然浮现。
拉甘星的人们呆呆地抬头看着,神色剧震:这、这是地球母星?
唯有醉汉瞪大了眼睛:不这是首都星!
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类文明科技的顶端。
而人群中的元燿掌心微微出汗,下意识地攥紧了裤腿。他一眨不眨地瞪着半空的画面,看着那画面俯穿过首都星的夜空,来到一栋他非常熟悉的二层别墅前。
下一刻,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大步穿过夜幕来到别墅门前,愤然敲响了大门。
那时元燿瞬间认了出来这是六年前,还没入学星际皇家学院的裴云。
开门!开门!!裴云大喊。
他那时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尚带着青涩,而此时勃然的怒火让他本来柔旭的五官都变得凌厉了起来。
紧闭的大门上方,监控器诡异地闪了闪红光。
裴云大怒,正要再捶门,忽然脑内的个人终端响起了警报:警告,警告,您现在正处于通行证限行区域,请迅速离开。已通知巡逻队。
裴云大骂一声,往后推了两步抬脚就要踹门。可他腿还没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拉缪静静地站在门口:裴少爷,这虽然看起来是一道木门,但其实是合成金属做的。您的腿骨难道比导弹还坚硬吗?
裴云切齿瞪着他,眼神像要挖人肉的钩子:首长呢。
首长没有批准您的通行证,就是不想见您的意思。拉缪顿了顿,但看来您的确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脑中的警报声愈发急促,吵得裴云脸色苍白。然而他却纹丝不动,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要见首长。
拉缪正想说什么,却听元士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他进来吧。
裴云一把推开拉缪,大步闯入了别墅内。
元士勋就坐在客厅中的茶桌旁,正不紧不慢地冲泡着一壶普洱。琥珀色的茶汤浇过憨态可掬的茶宠,小象摆件的鼻端开始喷水,客厅里充斥着令人口齿生津的馥郁茶香。
听见裴云进来,他连头也没有抬,淡淡地道:往日我与别人说你是个脾气暴的孩子,他们总不信,说你脾气很好,跟裴梦很像其实我知道,你们父子骨子里都是倔骨头。
裴云的脸色更白了。那白中透着青灰,竟像是得了重病,却唯独那瞳仁火似地烧着,仿佛回光返照一般。
他幽森地瞪着元士勋:星际皇家学院,元燿的入学状态,为什么是暂停。
元士勋淡淡地说:裴梦应该会挺无奈的吧。他出事后你来找我质问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元燿的。
裴云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般。
他的嘴唇神经质般地抽动着,胸膛也以同样的频率上下起伏,跟拉风箱一样。而与灰败脸色相反的是那亮得瘆人的眼神,几乎进入了偏执的状态。
一旁看着的拉缪忽然有些紧张,往前逼了一步。
你你竟然还提我爸
裴云的牙齿紧咬着,用力到下颌都有些变形,像是竭力克制着满腔狂怒。然而他失败了,失控的怒吼如野兽般咆哮着冲出。
你干了什么!我爸出事以后你干了什么!你他妈什么都没干!你缩在这儿,喝着你的茶,看外面的人诋毁他!你什么都没干!!
他冲上去劈手夺过元士勋的茶杯,用力砸到地上。尖锐的陶瓷破裂声撕破了最后的平静。
星际报不是采访你了吗!是你说的,服从政府判决,没有异议!裴云厉声吼,每个字儿都像是从胸口里挖出来的,是你向舰队下令,不让人去第九星系打捞我爸的遗体!你说没必要浪费钱这个资源!你以为我是聋子还是傻子,这些事儿都不知道吗!!你作为我爸最好的朋友,干出这种事儿,你、你他妈还好意思来问我!!
他的吼声在房间里横冲直闯,像只困兽。
而元士勋始终不动如山地坐着,用一如既往的平静眼神从镜片后看着裴云,连茶水溅到他脸上都没眨一下眼睛。
拉缪沉默地站在一边裴云爆发之后,他反而不动了。
一时间屋内只有裴云粗重的喘息。元士勋似在等他平静,良久后才淡淡地开口:不让人去打捞裴梦的遗体,是因为有人在觊觎猼訑的机甲核。打捞过程中,很可能有人会浑水摸鱼。
裴云猛地怔住了:我猼訑的机甲核在哪儿?!
元世勋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讥诮,他反问裴云:直到这一刻前,你都没有想过这件事吗?
裴云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瞪着元世勋,似乎下一刻就要挥拳抡在他脸上。
纯粹的悲伤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元世勋垂下头,不动声色地将新烧开的滚水注入茶壶,你刚失去父亲,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须成长了,飞速地成长从此以后,再没人为你幼稚的冲动买单了。
裴云红着眼睛,颤声冷笑了下:成长,然后变成像你这样的人吗?自己最好的朋友身白命令地死了,也无动于衷?
元世勋沉默了下:有一天你会比我做的更好。天塌在你头上,你也不会改变脸色。
裴云咬紧牙关,似乎要反驳,但元世勋已经换了话题:至于元燿的入学状态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反正,你们不是也不打算入学了吗?元燿不是已经暗中布置好了,打算带你偷偷从首都星逃跑吗?所以就算我撤销了他的入学资格,也没什么的吧。
裴云如幽魂似地瞪着元世勋:你早就知道。
元世勋笑了笑:这世上,只有元燿会天真地以为他那些举动会瞒过所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