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了?”这几个字让常姥爷高昂的精神头立即萎顿了起来, 犹似被抽走了灵魂, 表情木然,眼神空洞, 久久都没有言语。
“姥爷?”柳柔柔担忧不已, 伸手抓住常姥爷微凉而又苍劲的手。
常姥爷的身体微微一颤,侧眸看向了满脸忧虑的柳柔柔,勉强挤出了个难看的笑,“没事, 姥爷没事,姥爷也在想着, 你姥姥到底到哪儿去了?如果不是你姥姥把你妈留给我, 山寨里的弟兄们都记得你姥姥的存在,我都要怀疑, 跟你姥姥的相识相知都只是我的一场梦, 一场很美很美,让我不愿意醒来的酣梦。”
说话的声音微颤,氤氲的泪雾在眼底聚齐。
同时,落寞、苍凉、孤寂……各种低迷到极致的表情,也好似约好了一样,齐齐挤满了常姥爷不再年轻的脸庞。
但他的每条皱纹里都充斥着对常姥姥的思念。
皱纹越深刻, 思念越浓厚。
柳柔柔不忍再探问下去了, 转移着话题, “姥爷, 您饿不饿?要不要我下碗面给您吃?”
“你, 你来下面?”听到这话,常姥爷丧气沉沉的表情顿时变得活跃起来,什么落寞、苍凉、孤寂通通都靠边站,嫌弃、怀疑、抗拒倒是瞬间占据了常姥爷的每个毛孔,边摆着手,边摇着脑袋的狠狠拒绝,“别别别!你姥爷我还想好好活着,等着你姥姥回来呢!”
柳柔柔:“……”
姥爷呀,你这话嘛意思吗!
“姥爷,我的厨艺有这么差吗?”应该还好吧,顶多就是不美味,可不至于能吃死人的。
常姥爷一本正经地点评,“不是有这么的差,而是差到极致了!”转而又同情地拍了拍程阳的肩头,“真是辛苦你的胃了。”
程阳敛正神色,端凝回答,“我的胃因柔柔的厨艺而存在。所以,没有辛苦不辛苦,只有天生绝配!”
“好小子!真会说话!”常姥爷重重拍了几下程阳。
程阳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显得憨憨的,看不见任何的油腔滑调,只有最纯正的实在。
常姥爷满意地点头,面向了柳柔柔,叮嘱她,“这小伙子真心不错,你要好好待人家。”
柳柔柔跟常姥爷逗趣,“姥爷,我可是你的嫡亲孙女,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吃醋了呀!”常姥爷点了点柳柔柔的额头,“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的小孩子心性。”
柳柔柔笑道:“因为大家都宠着我呀。”
常姥爷揉了揉柳柔柔的脑袋,“你是个有福的。”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又捶了捶酸胀的背,“说了不少的话,我也累了,你们也别忙乎了,赶紧去歇歇吧。”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柳柔柔伸手要扶着常姥爷回房。
常姥爷挥挥手不让,“扶什么呀!我只是年龄大了,又没有变成老废物。”
柳柔柔只得作罢。
常姥爷的房间不大不小,大概有三十来平。
几十年了,保持得还跟常姥姥在的时候一样。
窗户边摆放着四方的小桌子。
鲜亮的桌子不知何时褪去了原先的色泽,摒除掉了涂抹在它身上的红漆,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显得淳朴又厚实。
桌子旁边放着脸盆架,架子被岁月侵蚀得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木质脸盆的底部也长出了翠绿的青苔,无论怎么清洗它,仍旧顽强不屈地附着在上面,霸道地展示着它生命的顽强。
清晰可见的铜镜变得模糊不堪。
不说照出人脸了,就连人影也无法映照在上面。
坚固的架子床曾经承受过常姥爷、常姥姥俩人身体的重量,不管他们在这上面怎么的折腾,扎实的架子床都不曾发出任何的声响。
但现在,常姥爷只是轻轻坐在上面,架子床就吱呀吱呀地叫唤着不停,仿佛是在向常姥爷抗议。
它老了,不似年轻了,不中用了。
被子的棉絮被盖得不再保暖。
俩个并排放在床头的枕头,一个被枕得都凹出了常姥爷的头型,一个虽然陈旧,可样子还是从前的样子。
常姥爷静静躺在床上,看着没有变化,可又有着很大变化的房间,怅然地长叹气。
随后,又凄楚地轻笑了声,常姥爷把常姥姥的牌位放在身前,粗粝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牌位边缘,声音酸涩又低哑,“多少年了,你离开我多少年了,我又要再等多少年?虽然,在你离开之前,你让我不要等你,我是等不到你的,可我偏要等等看,事都还没有开始做,怎能就轻易下了断定?纵然到我死的时候,我仍旧没有等到你,可好歹有时光曾经陪着我,一起默默等着你回来,有时光向你证明,一个傻憨憨的山大王,他一直在等着他的压寨夫人,一直等到时光都抛弃了他,不再陪他一直等待……”
……
程阳喝了不少的酒,柳柔柔带着他回客房休息。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难受?”柳柔柔在程阳的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
程阳反抓住柳柔柔的手,轻轻一拉,就让柳柔柔在自己的身边躺下,“身体上不难受,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看到常姥爷因为常姥姥的多年不在身边,固执地等待着,漫长地等待着,程阳就不免联想到前世,想着前世的柔柔因为他的病逝,身边没有了他的陪伴,也是如常姥爷那般孤寂冷清的活着,他就心疼,整颗心揪着疼,也很害怕在这世,因为柔柔想不起前世的死因,找不出任何关键的线索去提前预防,而在这世重蹈覆辙,心里就慌慌的。
柳柔柔用自己的脸轻蹭了下程阳宽阔的胸膛,听着胸腔里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她回想到前世没有程阳陪伴的日子,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也有点难受,但好在今世我们重生了,能够触摸到彼此的身体,听到彼此的声音,可姥爷就……姥爷虽然到最后仍旧没有明说,姥姥到底是生,还是死,又是怎么没有了下落,但直觉告诉我,我们的重生应该跟姥姥有着很大的关系。”
程阳认同柳柔柔的这个直觉,“二姥爷、三姥爷他们跟姥爷很亲近,找个时间,我们找他们探问探问。”
“嗯。”柳柔柔点点头。
……
睡了大半天,天色渐暗,酒也醒了。
柳柔柔带着程阳在山寨里到处转悠,看看哪里需要修补的,如果他们俩人能解决的,顺手就解决了,不能解决的,把出问题的地方给记下来,打算等明天下山的时候,到山脚下的村落里找个巧匠上来,好好把山寨给修葺修葺。
二姥爷笑呵呵地看着,“你们一来呀,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感觉精神了不少。”
“那今后我们常来,天天闹得你们都没有个安静日子。”柳柔柔笑着接话。
二姥爷开心了,一道道深刻的褶子明显得浮现在脸上,“没有个安静日子才好呢,这样才显得我们山寨人丁兴旺,没有落败了。想当年,山寨里可都是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家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互相拉拔着活下来,日子虽然有点苦,可别有一番滋味。特别是我们家老大有了压寨夫人之后,山寨上下的人心稳定了,夫人又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我们是活得越来越有盼头。”
“听我姥爷说,姥姥的娘家是开布庄的,家境比较富裕,她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姐,能够很快融入山寨的清苦日子,真心很厉害。”柳柔柔不动声色地挑起了有关常姥姥的话题。
二姥爷微扬着脑袋,嘴角洋溢着回忆往昔的淡笑,“是呀,夫人真的是位了不起的夫人,好似什么都会,领着我们山寨的弟兄们开荒种田,拿着丰收的瓜果蔬菜到集市里换钱换盐,一点都不娇气。对了,她还曾带领着我们,偷袭过鬼子的营地,把鬼子的物资、弹药全都抢了过来。说是在战乱年代,手里没家伙事,小命容易交代了。也得亏夫人有先见之明,在鬼子全面侵略我们国土的时候,因为我们手里有弹药,才有这个资本跟鬼子正面对抗。”
“姥姥真的算是女中豪杰了。”本是个富户人家的小姐,可却能主动跟日本军对上,柳柔柔对常姥姥钦佩不已。
“那是!”二姥爷与有荣焉地抬抬下巴,“夫人可是我们的压寨夫人,一般般的女人是没有资格跟她相媲美的。”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夸赞常姥姥的话。
等说得唾沫都快干了,二姥爷突然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变得凝重又哀伤。
惋惜地长叹了口气。
他道:“只是可惜了,可惜这么好的夫人,她却……”
“却什么?她怎么了?”柳柔柔急切地追问,胸腔里的心脏,也因为二姥爷突然转折的话,而被提得高高的。
二姥爷闷闷地抽了几口旱烟,眼底泛起猩红,“小鬼子狡诈,在我们抢了弹药,准备撤回山寨,途径一座木桥的时候,木桥被小鬼子提前安装了炸丨药,不少弟兄们被炸得血肉模糊,四周又有小鬼子的埋伏,拿着枪对我们扫射。夫人当机立断,让我们跳河逃生。这河水很湍急,一跳进河里,大家都被冲散了,幸存的弟兄没几个,连夫人也……我们沿岸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夫人。”
所以,这就是没有给姥姥立碑的原因吗?
柳柔柔的胸口闷闷的,很难受。
眼泪不由自主地就从眼眶里流淌出来。
二姥爷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常言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我们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夫人的尸首,夫人当年肯定是被人救起来了,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其他事情给耽搁了,所以才不能及时回家,跟我们团聚。这不仅仅是老大这么想的,我们山寨上下也都是这么想的。老大常说,夫人的方向感不好,没人带着,她就容易迷路。这不,一走失,几十年了都没找到正确的方向。”
说着,二姥爷很是懊悔的样子,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在夫人的胸前挂个给她指路的牌子。有了牌子了,她就能找到家,尽早跟老大相聚了。”猛地站立起来,二姥爷急切地在山寨里寻找结实的木板,“我现在就得要做起来才行!夫人是个坐不住的人,等她好不容易寻到路回家了,肯定还得要带领着兄弟们出去的,我不能再让夫人迷路了,让老大苦苦等下去了。”
忙忙叨叨的,完全没有空跟柳柔柔说话了。
招呼着留在山寨里的其他兄弟们,一起忙着做指路牌了。
柳柔柔还沉浸在常姥姥悲壮逝去,连尸首都没找到的哀痛情绪里,趴在程阳的肩头,小声抽泣着。
程阳单手扶着柳柔柔的腰身,抬眸看着忙碌的几位姥爷们,他的眉宇轻蹙着,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探问有关姥姥下落的事情,似乎有些太过顺利了。
不用柔柔过多引导,二姥爷就主动提了起来。
当然了,姥姥是柔柔的亲姥姥,作为嫡亲外孙女,询问起姥姥当年的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但……但程阳的心头却好似蒙上了一层迷雾,总感觉姥姥的事,并非二姥爷所说的那样。
程阳似有所感地看向了常姥爷。
凑巧,常姥爷正好侧头看了过来。
视线在空中交汇。
常姥爷的唇瓣微动了下,招呼程阳过去,“这几个老家伙干活太不麻利了,锯个木头也不利索,你过来搭把手。”
程阳爽快应下,“诶,这就来。”然后低头看向轻轻啜泣的柳柔柔,一边用左手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一边用右手把她脸上的泪擦干,声线低柔地劝说着她,“快别哭了,让姥爷看到,他心里更难受。”
柳柔柔抽噎了几下,尽量把眼泪收住,“你过去吧,我去厨房,帮我妈打下手。”
等程阳过去常姥爷那边,木头已经锯得差不多了。
二姥爷和三姥爷正合力把木头劈开。
常姥爷侧头看了眼程阳,又很快收回视线,落在地上凌乱的木头上,说起了意味深长的话,“现在做所谓的指路牌已经太晚了,可这都是他们的心意,晚不晚的,追究太深,没意思不说,还容易伤了彼此的感情。”
微微停顿了下,重新看向程阳,常姥爷问,“你觉得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程阳脸上闪过恍然的神色。
果然,姥姥的事情是有隐情的。
看样子,姥爷并不打算告知他们实情。
不过,也能理解,如果姥姥的下落不明,跟他和柔柔的重生差不多,那就莫怪姥爷会隐瞒下来。
因为这种神乎其乎的事,就算实话实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说了,说不准还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编造个能让人信服的话,就此遮掩过去。
程阳静默了会儿,道:“姥爷,我觉得我们爷俩,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
“聊?”常姥爷挑眉,“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