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梦华京南城一带的四街八衢喧阗非常,出朱雀门,过龙津桥向南, 便是由工部重修的新国子监之所, 建在原太学旧址上头,毗邻着大相国寺与礼部贡院。
南北辩礼是天下读书人之事, 故朝廷允许士子旁观。
可有一条,国学馆的地方再广阔, 也不可能容纳所有观者, 只得让有南北学宫士籍的学子优先入内。
寒门子弟却也不恼, 登上左近的五岳观、看街亭引颈顾盼, 周围但凡能占位的建筑,皆被这些才彦后生堵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心中暗想:尔等身负士籍之人便是进得门去, 还能得意几日?辩礼过后就要重开恩科,到时候科举入仕人人平等,争锋不在这一时。
“听说崔夫子亲自下场了, 可惜亚圣他老人家未肯出关,否则那真是吾侪平生之幸了!”
“非也, 崔夫子与稷中有琴掌院对座总论礼乐, 作为辩礼大会的开场, 取个南北切磋的和贵, 并不以胜负论, 真正的辩合是在后头呢。”
“不知郁陶君的对手是谁, 真想一堵北郁陶的风采啊。”
“还有洛北第一才子谢幼玉, 我读他的文章真可称得捷明清畅,惜乎他如今有官职在身,无法见他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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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悬挂玉络的宽壁车驾向南而行, 车内人温声细语,不急不徐地嘱咐着:
“你要有心理准备,前来观礼者不乏有识之士,泰半会心向东宫的立场,咱们稷中学宫在‘人和’上稍逊一筹,师妹内里之势却不可懈怠。”
“云裳明白。”答言者是个婉丽的女子声音。“重立太学由东宫首先提出,读书人又多有‘名正言顺’的正统思想,自然心向太子殿下。这却也无妨,我今日下场,只论道,不论政。况且……”
“况且什么?”
“咳、此言不敬,不提也罢。”
“师妹是不是想说,‘那一位’被天下士子痛骂不是一年两年了,想必他早已习惯。”
车中师兄妹二人相视不厚道地一笑。
云裳面上全无对阵的紧张神色,俏皮道:“师兄,看破别说破呀。”
有琴颜摇头叹道:“说到这天下敢公然胜赞摄政王的,蔺三当仁不让;而要说谁人最无所顾忌地敢在背后编派他,云小四,舍你其谁啊。”
此言不加思索,云裳听到蔺清的名字,也未露伤颓之色。
因为他们都相信着船上诸人必定遇难呈祥,也因为他们担负着那些师兄妹的期望,所以不能失了底气。
君子无终身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簸必于是——稷中学宫的精气神,他们得守住。
云裳默了片刻道:“也不是编派。三师兄常说,摄政王隐忍苛名代政九载,并没将大楚治坏,反而日日新善,那么他必有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
“家父曾言,行军对战不在人数多寡,重在两样,一是将领统率,二为兵卒配合。师兄,今日你但为主帅,无需后顾,我能为你、为老师、为学宫做好这个前锋。”
有琴颜目中生锋,静静看向他的小师妹。
此日云裳身着一件碧蓝锦修竹纹的广袖士子衫,头带獬豸冠,腰系双礼结,古意寖微,端的一位飒爽清雅女公子。
“我姑苏云四,不输洛北郁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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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一驾雕壁驷马轩冕驶出王府长巷,向南朱雀门而去。
北大营都统何智臣佩剑在左,青龙之象,银衣军尉薛平羡挂刀在右,白虎之象,门下省员外郎折寓兰乘马随驾而行,俯身向那关着的轩窗低言:
“太子昨夜秘密出京,听说去了鲁地平貊族之乱。”
容裔在辇中冷笑:“这是右相大人给他外甥安排的好戏,太子监国伊始,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怎么成,文治武功,东宫的胃口不小。”
折寓兰也想到了这一点,当日太子小束冠时,西宫就在背后拱出一场“还政碑”的闹剧收买民心。
今日这么大的典礼,太子不出席,反而出京去平乱——平的什么乱,想来那鲁地的“乱民”早已缚身伏法,只等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去走个过场罢了。
读书人历来喜欢勤勉为政、身先士卒的国君,折寓兰相信,今日太子不到国子监,比他亲临更能激发士子们的好感。
若是北学的人再为他们家主子赢下辩礼,那文武二道可就真被东宫收入囊中了。
有了名声又有了实权,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登临大宝,清算君侧了?
轩冕中,容裔蘸茶在指,在木案上缓缓写下“清君侧”三字,而后凛然勾唇,将“侧”字一笔钩销。
云裳乘的马车,几乎与摄政王的辇驾同时到达国子监的崇文门坊外。
开路官速速禀报王爷,容裔掀起厢帷,对面马车的窗扃关得严严实实,瞧不见想见的人,便道:“让他们先过。”
云裳在车里听见外头的动静,指尖下意识掐住袖管。
有琴颜见了道:“呀,我家师妹一路慨慷高言,临阵反而紧张起来了?”
云裳抬眼便见师兄的打趣之色,忙将指头松开,娇憨地鼓了鼓腮,正欲回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走狗。”
云裳猝然愣住,缓了半晌才明白这话是在骂她,对上有琴颜的视线,各自无语。
是了,摄政王不搞风闻言事那一套,又广开天下士子言路,这些书生在别处骂得他,到了京城难保没几个狂狷之士,当面也敢骂。云裳这代表南学的人,自然也被视作与东宫正统打擂台、为摄政王谋利的“走狗”了。
身临其境,云裳始才管中窥豹容裔这些年身负着怎样的压力。
他们被先行让入国子监门内,却随即下车恭迎王爷车驾,这是礼不可乱。云裳一露面,四围书生齐齐发出一声轻唏。
有那年纪轻些的,面皮俊些的,被此人惊艳得直揉眼,肘捅同伴问:“你瞧他是男子、还是位女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