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容裔推开春窗,仰头灌了口酒,满天星斗压人。
“桃花么,我如今有了。”
记忆倏然流转,记得前世第一次带小花瓶儿入宫,就是安置在这里。
那是他们“新婚”不久,按祖制,当祭祀皇庙。
小花瓶儿痴傻不解事,好在乖巧,教她做什么就跟着学什么,三拜九叩不嚷一声累。是容裔自己不耐烦,削减了一堆繁礼,反正祖宗先考也未见得乐意受他这异类的祭拜,谁管诚心不诚心?
做完一套花架功夫,他直接领人回了铜芝宫。
小王妃懵懵懂懂跟着他,来到宫廷中央,一眼看见那座巨大的灵芝状铜制承露盘,顿时不挪步子了,痴痴盯着这稀罕物件,好像拿不准主意能不能上前摸一摸。
容裔其实不喜铜芝宫,或者说他不喜欢皇宫的任何一个角落。可那一天,看着华云裳一身绣凤绯衣背对自己,重重轻纱在风中拂飘宛如蝶落襟摆,天真不谙世事,也一霎染了说不清的妩媚。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说给她听:“这座殿名取自一诗: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间。仙人下来饮,延寿万千年。——听过没有?”
说完,他就后悔了,吟风诵月不是他的风格,对一个痴子摆弄这些更显傻气。
果然小花瓶儿没有回应,容裔无甚所谓,进了内殿后好生将她置在一张罗汉榻里,命人端了几满碟糕饼果子放在跟前。
太后在隔壁设宴为新婚的摄政王夫妇庆贺,广邀高门名秀坐陪。容裔清楚姓婉的那点儿恶心人的招数,没打算让小姑娘成为众人的观赏景儿。
自己娶回来的,即使是摆设,还能容别人欺了去?
可那天小花瓶儿还是被人欺负了。
等他饮宴回来,外头人没有通报,推门便见那片红衣坐在近窗的地上,小手扒拉着一个凳子腿儿,三岁小孩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宫女就在一边看着,非但不拦,脸上还挂着鄙夷的讥色。
仿佛觉得即使是她们这样的宫人,活得也比这丢人现眼的傻子强一千倍。
“送去慎刑司!”容裔记得自己发了火,然后一把捞起软团子,把人塞回坐榻。
小家伙还不乐意,一个劲拽他袖口,好像想回到方才的地方。但她能有多大劲儿,挠痒痒似的,最终只好偃旗息鼓,懊恼地耷拉着粉嘟嘟的脸蛋。
未尝留意的细节隔着一世渐渐复苏,在这方面迟钝得过分的摄政王爷终于省悟过来,原来那时候的小花瓶儿是在……生气么?
原来她也会生气的。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高脚花凳上,嘴角不自知弯起,“一个破凳子,有什么好生气的?”
兴许梅酒也能醉人,在这个杀人放火夜,容裔无聊到学着小花瓶俯身去摸那凳子腿。漫不经心地,他指腹忽然触及一个凹凸不平的图案,整个人身体一僵。
将圆凳翻转过来,在四条凳腿的内侧,赫然各漆嵌着一枚灵芝花。
那里居然有一朵花。
这座皇城里人人钩心斗角,而她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朵花。
还想要,拉着他一起去看。
——君生铜芝间,妾身无可赠,聊借一枝香。
容裔的指尖忍不住战栗,多可笑啊,这微不足道又弥足珍贵的心思,似那朵不开在明处的珍卉,只是安静隽永地存在。
时隔一世,他始得知。
容裔抬手盖住眼皮,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马上去华家把人抢来!
·
二鼓人定,三更的华府尚不安宁。
栖凰院就在华年住的正房隔壁,一通开门掌灯的动静闹醒了眠浅的云裳。
少女披了件散襟的长褙,小孩子似的拿手背揉揉眼,问明阿爹的来客是谢璞,未黛而翠的眉尖微颦。
通过阿爹告诉她儿时之事,云裳已影绰地记得五岁前确实有位叫玉哥哥的玩伴,每次人家来,她这小馋猫都第一个迎上去伸手讨糖吃,爹说有一回玉哥哥要走,她还藏在人家怀里撕心裂肺哭着要跟小哥哥回家来着……
明明打小便是风舒玉朗的人物,她居然一转头就给忘了,真是罪过罪过。
华谢两家交好,谢璞回京后也来拜访过几次,云裳因在休养一直不曾见面。可这回在三更夜里上门来——莫不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
云裳一想就睡不着了,起身要口茶吃,思量等谢璞离开后去瞧瞧父亲。
宫变之事瞒得过重臣,东宫行走的谢璞不在此列。回京短短时日,他已取得了太子信任,授东宫令牌,有自由出入宫门之权。
此时他坐在聿国公灯火通明的房内,试图说服华年动用他的财力势力匡助太子。
华年却发怔地盯着紫檀几案的纹络,反复念叨:“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为什么,为什么……”
“伯父,”谢璞疑道:“您说什么?”
华年回过神,撂茶杯的声量发沉,“贤侄,此事上回我已言明,无能为力。”
“伯父难道忌讳摄政王?”
谢璞俊容沉稳,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腰间玉笛,言辞恳切而条分缕彻:
“当今幼主珠沉,枭雄当道,正是有识之士择良木立寸功的大好时机,伯父追随高宗层层擢升,至今有匹国之富,靡军之威,何不琼瑶以报桃李,做这名副其实的上柱国?”
华年淡漠地看着慷慨高谈的青年,百无聊赖拍拍皮球似弹性不错的肚囊,赏脸一个字:“哦。”
我跟您谈国事您给我玩肚皮的谢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