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冉并未走远,而是依旧在文昌阁静静的看着后院,直到夜尽时分。
姬冉白天并没有离开自己的禅房,他一个人静静的坐着。
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是那甜与腥他却还记忆深刻。
甜是乳汁的甘甜,腥是女人的血腥。
昨夜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关于女人样貌的记忆早已模糊,只是那后院中的老妇人确实给他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农历八月十五,午夜。
人呢?人在流血。月无血,人有。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人却已消失。杀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风,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四海楼中的喧闹。
姬冉带着秦歌与红叶和尚站在洛阳的鼓楼上,安静的看着长街上的这出飞蛾扑火闹剧。
秦歌问道:“今夜楚留香真的会出现吗?江湖传言他已经死了,是真的吗?”
姬冉道:“江湖传言,都说楚香帅之死,是被当年慕容世家的青城公子设计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绝色无双的表妹林还玉,将楚香帅诱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苦难屈辱悲惨深渊,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你信吗?“
秦歌闻言连连摇头。
所以姬冉问他:“慕容和香帅既然有这么样一段恩怨,香帅为什么要救这一代的慕容?“
秦歌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说:“香帅是个多情人,而且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
秦歌强调,“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他不回答姬冉的问题,却先说了这段和他们讨论的主题完全无关的话,姬冉也平心静气的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情感也许比任何人都深。“秦歌淡淡的说。
“这种人的情感,很难被人了解。“姬冉看着他,眼中带着感伤,也带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秦歌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伤。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秦歌幽然,“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他说:“我想香帅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还玉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况林还玉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他说得淡如秋水,实情却浓如春蜜。
“你是想到了你的母亲吧!”姬冉打破秦歌神往的幻想道:“可惜,他终究放弃了你们。”
这不是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香帅一定要救慕容,只因为这一代的慕容,是从林家过继来的。“秦歌说,“林家和慕容是姑表亲,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还玉的嫡亲兄弟。“从那个慕容身上,秦歌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淡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经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她要他照顾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之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楚留香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那么这个计划无疑是成功的。“姬冉问。
“纵然成功,也为后世所不齿。“秦歌道。
“为什么?“
“因为它太残酷。“
“残酷?“姬冉说,“兵家争胜,无所不用其极,你几时见过战场上有不残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秦歌反驳道,略作沉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不但残暴,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性!“
他又强调补充:“表面上看来,这个计划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实却残忍无比,只有完全灭绝了人性的人,才能做得出这种事。“他一连用了残酷、残暴、残忍三个名词来形容这件事,连嘴唇都已因愤怒而发白。
“这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点,所有在这次计划中丧生的人,全都是无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内情。“
秦歌说:“他们本来是为了一点江湖人的义气去做一次名誉之战,虽死不惜,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们一定死不瞑目。”
秦歌很沉痛的接着说:“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姬冉的声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实在令人痛心。可是你又怎么确定柳先生的行动不是在那幕后之人的算计中呢?“
柳先生当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丝网,这次的飞蛾行动,岂非要功败垂成。
但是这次行动,既然名为“飞蛾行动,“那么结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扑火的飞蛾,只有死。柳先生是飞蛾,所以柳先生当然也只有死。
死了的人不知道内情,当然更不会告诉别人攻击行动始末,所以这个事件,其后的发展,只有落到那个还没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实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天下有什么比这个事件更难以让人理解?因为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胜利。
长街上仿佛有一阵很轻柔的凉风吹过,轻柔如春雨。
可是风吹过时,长街两旁的灯火忽然闪动起一阵奇异的火。
一种长细而柔弱的火,看未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开放的兰。
灯火的颜色也变了,也仿佛变成了一种兰般清淡幽静的白色。忽然间,这条长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灿烂的兰同时开放。
这时正是午夜。
“好了,大戏也看的差不多了。我带你去找那从未出场的真正主角,那个你想找了很久的人吧!”说罢,姬冉动身向城外而去,洛阳城外十里有一片山崖,一片飞云般飞起的山崖,在山之绝巅。
一片平石,石质如玉,宽不知多少尺。
而在这山崖上,正举办着一场宴会。
这个宴会的宾主一共只有四个人,可是侍奉这四个人的随从姬妾厨役却最少有四百个。
这一片白玉般的平崖是一个奇迹,这一个宴会也是一个奇迹。
因为这个人就在这个宴会里,就在这个山崖上。
因为这个人就是我们最想见到的一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