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荧光笔的男生,也就是庄英睿,被冷不丁这一声结结实实吓了一个激灵,但他作案经验丰富,即使被点了名儿,也是颇有大将风范,从容不迫地撂下手里的笔,抬头朝六十来岁的老先生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容。
“老师,我听着呢,这不正根据您讲的,画笔记呢嘛。”
老先生呵呵一笑:“行,那你起来,给同学们说说,听完我讲的这段,你有什么理解或感想。”
我哪儿知道你讲到哪一段了。
庄英睿头皮发麻地腹诽,心中大呼倒霉。
他边站起身,边瞥了瞥同桌的书页,正是他刚才翻看的那一页。
同桌目不斜视,手指状似不经意地划过课本,在一个段落上重点敲了下。
庄英睿清咳一声,捧起自己的书,快速扫了眼那段内容,然后便是愕然一愣,下意识脱口道:“这俩帅哥英年早逝?”
“哈哈哈哈!”
这一嗓子,又让教室内爆出一片大笑。
讲台上的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等这笑声小了些,才抬手一压,示意所有学生安静:“其实庄英睿说的也没错,看看照片,郁镜之和楚云声是两位帅哥,这搁谁都得承认。”
“他们和同一页上的其他几位先生是同一时期同一年龄段的人,事实上,我们也想选两张他们年纪大的,成就更为辉煌的时期的,也更成熟的照片放在书里,但很遗憾,这两位先生没能活到那样大的年纪。”
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了,庄英睿站着,也直直地看着讲台。
老先生操作了下电脑,挑出一段视频,点击了播放。
“他们二位是领导海城战役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年华也永远地随着那个陈旧的海城,停留在了二十多岁,停留在了民国八年。”
“二十多岁的年纪,你们或许还在读大学,读研究生,或者刚刚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但他们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为了守护家国而奉献出生命。而那个年代,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有些有名,有些无名。”
老先生的声音变得低哑,似包含沉痛。
“这场战役是非常残酷的。”
“当时的东洋人刚刚占领了青州,不顾欧洲国家的劝阻,执意南下,连破金陵、苏杭,于民国八年的除夕前,抵达了海城。”
“楚云声和郁镜之对东洋人的南下早有预料,提前做出了许多准备,包括但不仅限于迁移民众进租界,布置防线,支援金陵,联络外援等等。也正是这些准备,才让海城拥有了死守三十六天不破的奇迹。”
“这是基础。”
“此外,这两人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海城军民上下展现出的团结的力量,也是奇迹达成的极为重要的因素。”
黑板内嵌的大屏幕里,播出了一张张照片,大多是郁镜之和楚云声两人的独照和合照。
有些是在海城前线的,有些是在公馆内的,有些是在繁华街道上的,也有些是舞厅、俱乐部、马场,或是某场宴会。还有些是看起来更为年轻的,站在码头的轮船前,站在火车站前,学生打扮,面容青涩。
照片是从后往前放的,那两张面孔从灰头土脸,沉凝成熟,到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就好似一个将死之人,在进行着他这一生的走马灯,令人莫名叹息,心有酸涩。
“历史上,对郁镜之的评价比较两极分化,有些学者认为他是改过自新的刽子手,也有学者说他是自始至终的英雄。而楚云声的资料,则比较少,他和郁镜之这样的海城风云人物不同,他非常低调,也非常神秘,更因一本赠送给方既明先生的图纸手稿,被许多网友戏称为穿越第一人。”
“在当时,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他们死守海城的决定,甚至有报纸批评他们在做无谓的牺牲与消耗,那些物资如果不运往海城,将会救活成千上百名乞丐,那些枪支弹药如果不浪费在海城,将能完整地支持一场激烈的小规模的战争。”
“死守海城的第七天,东洋军就迈过了铁路沿线,夺下了大半个闸北。”
“得到这个消息,原本走在半路,赶来支援的郁镜之的旧友,南方军阀裘洪光,当天便率军掉头返回。他认为战争的结果已是无法改变,给郁镜之连拍了五封电报,劝他放弃海城。”
“死守海城的第十三天,东洋人截断了海城的陆上、海上的所有进出路线,彻底围城。”
“第十五天,东洋向海城租界提出,以某些利益交换海城的非租界居民,想以此为人质,胁迫并震慑海城。英法动摇。之后连续三天,租界发生爆炸案与十多起刺杀案,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十二天,东洋人的东北援军到达,全力攻城,郁镜之于前线中枪,昏迷不醒,楚云声接过战事指挥权。”
“第二十八天,赣北省军阀高澜于海城西南发动进攻,协助东洋军,当晚,赣北军中发生哗变,高澜被刺身死,赣北军临阵倒戈,偷袭东洋军,阻截东洋的物资运输,后入海城,编入海城军队。”
“第三十天,海城储备物资即将耗尽,外界运输线被切断,租界拒绝支援。海城军队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
“第三十三天,东洋军发动最后的总攻,海城军队死战。”
“第三十六天……城破。”
教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原本播放着照片的屏幕出现了黑白的影像。
那些被摄影机拍摄记录下的画面零碎模糊,不少都是晃动不止的,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知道是在拍战场,有一堆又一堆的人冲上来,又倒下,再冲上来,再倒下。
像土石一样铺在地上的尸体摞得比战壕的土堆还要高,炮弹落下,建筑就像不稳的积木似的,摇晃着倒塌。
这些画面有外国记者的拍摄,也有华国报社的冒险,但不论哪种,都是无声的。
那些模糊的脸孔在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冲锋,那些扫射的枪火在无声地喷吐,无声地夺命。
比起如今泛滥的各种特效大片,多重音效,这一段段简单的无声的影像看起来非常劣质,毫不震撼。但不知为何,所有学生都看得很认真,很投入,甚至共情地露出了哀色。
庄英睿慢慢放下了捧着的书,低声道:“老师,如果他们逃走,活下来,以他们的才能,肯定能作出更大的贡献,他们为什么不走呢,那个时候海城不是根本守不住吗……”
老先生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个问题,我用郁镜之回复裘洪光的一封电报里的内容回答你。”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自己的教案,诵念道:“‘很多人都在劝我放弃海城,只有一人不劝我,那便是云声。因我不想他赴死,便也常有动摇,想将他送走。他拒绝,同我说,如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无意义的,我们做的是简单的事情,保护自己祖国的疆土,保护自己背后的家乡。我们愿为了守家与国而失去生命,这便是在告知其余的无数的人,若有朝一日,当战火烧到你们的家园,当枪口对准你们的亲朋,你们也当有这样的勇气与信念,坚定不渝地守护背后的一切,寸土不让,寸步不移。’”
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洪亮。
“这场战役,东洋与华国合计死伤超二十万人,可谓惨烈。”
“有那么少数人,至今仍批评这场战役毫无意义,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