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海城这样的地方,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轻易挤不下多一只脚。
孟望达是个长袖善舞的聪明人,尽管亏吃不少,当也上了许多,但总之是在这里混出了些名目。
后来便不用多说了,他的运道来了,慧眼识人,在郁镜之还立足不稳时,便带着全副身家决意投了过去,之后水涨船高,身价翻倍地升,在造船与制碱上几乎和官家平分秋色,俨然成了海城一位赫赫有名的商业大亨。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将这家钟表行给了孟昀。
“老爷?”
许是孟望达在门外的大日头下立得太久了,引起了钟表行内伙计的注意。
伙计在里头疑惑地望了两眼,一下认出孟望达来,赶忙迎出来:“老爷,您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孟望达收回瞧着那招牌的视线,又扫一眼堆着谄媚笑容迎来的伙计。伙计是他当初派到钟表行来的老人儿,但也不穿褂子了,改做了一身廉价西装,板板正正一站,还挺像那么回事。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门边铜质风铃一响,伙计殷勤地领着孟望达进来。
“你们三少爷呢?”孟望达左右瞅了眼,除了这伙计,再没什么熟悉的面孔,连那位几十年修表手艺的师傅都不在了。
“您也知道,这不到了月末嘛,有账本要交,三少爷正在楼上对账呢。”伙计回道,“老爷,要不您先坐,我去请少爷下来。”
孟望达摆摆手:“得了,忙你们的去,我自己去楼上找老三就行了。自家地方,甭来那些讲究。”
说着,他也不等伙计作什么反应,便撩起袍子,往楼上去。
伙计作势欲拦,却到底没拦。虽说晌午三少爷就交待了谁也不见,无事也不得打扰,但此时来的是孟望达,在自家地方,人家亲爹去见儿子,还要拦什么拦。
孟望达留意到了伙计一闪而过的为难之色,却假作没瞧见,径直上了二楼。
他从不怀疑一贯老老实实的孟昀身上会有什么鬼,但这时候,他却不得不来多想。
钟表行一楼都是柜台,二楼便是几个用来修表的房间,放着些进口的仪器,都有师傅在里头忙碌。
在这些修表间的尽头,便是一间办公室,门关着,安安静静的。
孟望达攥了攥手指,抬手敲门。
“谁?”
门里反应很快,一道男声响起,带着些许警惕。
孟望达道:“我。”
一阵闷响动静,旋即脚步声靠近,办公室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左右的瘦高青年出现在门内,脸上透出几分惊喜与愕然:“爹,您怎么来了?”
“到这边办点事,正路过,就想着来看看你。这些日子你连老宅都不回,想见都见不着,你娘都要怨我让你出来了。”
孟望达随意地说着,挥开孟昀堵着的手臂,走进办公室,环视一圈,来到桌前,翻了翻那些堆着的账本:“早两天不做事,到日子要交到家里去了,才临时抱佛脚,你呀——”
孟昀略有惭愧地苦笑:“我也不想呀,爹,那不是之前都有事情忙嘛。”
孟望达抬眼打量了下这有段时间没见的儿子,突然道:“你对账便对账,还反锁着门做什么?”
像是没料到孟望达忽有此问,孟昀愣了下,迟钝了两秒才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打小读书做事就易分心,这对账的事也是如此,门一关,旁人不来打搅,我这脑子转起来也能快些。”
简单解释过,孟昀话锋便是一转:“爹,您顶着这大日头奔波,可是要热坏了吧。您坐下,我给您倒碗凉茶,清清暑气。”
说着,孟昀伸手来扶孟望达,引着他朝待客的长椅边走。
孟望达也没推拒,顺着孟昀的意思坐下来。在孟昀来回走动,端茶倒茶时,他也在仔仔细细地观察这间宽敞的办公室。
他本就是带着复杂的心思来试探孟昀的,如今刚一见到,便发觉古怪,不由怀疑起什么来,看这办公室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也没容他琢磨出究竟哪里不对,孟昀便将凉茶递了过来。
孟望达叩着茶碗盖,问:“这两个月,家也不回,除了学业和钟表行的事,又在忙些什么?”
孟昀一笑,很有几分羞窘之意地道:“您上次不是说,我这年纪,也该给您领回去一个儿媳妇了嘛,这两月您儿子我正奋斗呢。”
没从孟昀的表情中发现撒谎的痕迹,孟望达心下微微一松,呷了口凉茶,笑道:“你小子,瞧不上你娘选的那些,要追求自由恋爱,怎么着,现在恋爱上了?”
“多大年纪,是什么人家的?”
到底是做人父母的,一说到这种事,便忍不住追问。
孟昀道:“她是一所女子中学的老师,今年十九,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只不过不在海城,而在金陵。我同她在读书会上认识,一见便很喜欢,后来也见过几次,便有了往来……”
孟望达静静听着,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只是笑着笑着,他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瞟到侧前方的窗台上,似乎隐约有块灰黑的痕迹,像是踩上去的鞋印。
笑容僵了一瞬,他迅速低头,不着痕迹地掩饰了下去。
“既然有了心上人,那便好好待人家,哪日有空闲了,就带回家里一起吃顿饭。”孟望达又喝了口凉茶,只觉喉间全是酸涩,“仔细算你的账,你爹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多留了。”
说罢,他站起身,作势往外走。
孟昀忙起身相送。
快到办公室门口时,孟望达脚步蓦然一停。
他转身一把按住了孟昀的肩,声若蚊鸣般低低道:“儿子啊,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和爹说?”
孟昀对上孟望达深深望着他的眼,神色一怔,却见孟望达挪开了视线,回头望了一眼他方才坐着的那张长椅背后,那里有一套红木的桌椅柜子,高大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