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杜天明说着,忽然侧身抬手,“这位是英吉利来的皮特先生,身份贵重……郁老弟,皮特先生喜欢华国戏曲,这请皮特先生坐个主位,不为过吧?”
楚云声注意到郁镜之从进了院便跟看猴耍戏一般含笑瞧着杜天明,像是并不担心那位突然出现、明显是为杜天明撑腰的皮特先生。
此时杜天明话茬儿抛过去,他也没什么意外,唇边的笑意动都未动,便应道:“既是客人,自当尊重。我看皮特先生方才瞧那戏台,似乎眯了眼,应当是视力不佳,到廊下未必看得清晰。既然皮特先生喜欢华国戏曲,那我也不好让皮特先生不够尽兴。”
“平安,着人在前边儿添一套桌椅,近戏台些。”
郁镜之吩咐着,也不理杜天明微变的脸色,径自掀袍坐下了。
那位皮特先生倒是半点没听出两人之间的明褒暗讽、言语机锋来,见能看得更近,还挺高兴,痛痛快快就坐过去了。
杜天明笑容淡了淡,一摆手,也带着人落座。
换坐到楚云声旁边的孟老板见状,偏头小声道:“这姓杜的听场戏不仅带上一群兄弟,还要拉个洋人壮胆……这刚捧上洋人的臭脚就憋不住要来给郁先生没脸,说句话都不过过脑子,主位不主位,三岁小孩都不会打这个机锋,这么些年,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
孟老板的小话刚说上两句,还没等到新认的楚兄弟回应,戏台上的动静便响了。
正月十五的应节戏多是唱一个张灯结彩的喜庆,便都是灯戏,常定在傍晚或是夜间。
凤湘班来郁府唱堂会,虽天没亮就来准备了,但真正开场,却已是眼下这五六点钟了。
今日这应节戏选的是一出颇为应景的《灯月辉映》,台上灯火辉煌,台下众人也捧场,叫好不断。
郁镜之略抬一手,便有一筐一筐的铜元洒上戏台。
那位皮特先生仿佛真就是来听场戏的,听得极为投入,甚至有些桥段还跟着哼唱起来。
戏快过小一半时,一名托着花灯的青衣上台,身段漂亮,扮相清丽,只绕着戏台走了小半圈便引得在座不少人注目。
只是不知怎的,这青衣似乎有些慌张,脚下略匆忙了两步,便身子一歪,摔倒了。手上托着的灯也掉在了抬上,蜡烛侧翻,顷刻便燃起火来。
这一变故骇得戏台上的人全都脸色大变。
拉弦的手一抖,弦便崩了。
“郁、郁先生……”
“郁先生!这实在是意外,绝不是故意坏您的吉利,求您网开一面——”
“白楚!白楚快过来,还愣着干什么!跪下给郁先生陪罪!”
一时像是天塌了般,台上人全齐齐软了腿,又惊又怕地朝向主位上的郁镜之恳求。
郁镜之神色平淡地瞧着,直到有戏班子的去抬上拉人,要拖过来,才轻声笑了下,开口道:“我郁镜之的名声到底是有多差,莫非是个活阎王,整日都要勾人魂不成?行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下去收拾收拾吧,过一刻钟,继续唱。”
凤湘班的人全都愕然抬头,显然是难以置信,等反应过来,便又千恩万谢地匆忙去了后台。
院内忽然又静了,杜天明呷了口茶,道:“郁老弟在海城可是比去年北边那位复辟当皇帝还要威风百倍啊。瞧瞧这一个个儿吓得,跟冲撞御驾,要被砍了脑袋似的。都说新时代了,民国了,得跟上西洋的先进了,郁老弟这可不能玩老一套哇……”
郁镜之笑容未敛,看向杜天明:“杜老哥,你可是冤枉我了。你看我如今这样子,这身伤,便全是太过委曲求全的后果。我这样的善人,可听不得这些。只是我一直纳闷儿,你说我这作威作福、草菅人命的名声,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传得挺好,只是我草菅的那些人命里,或早或晚,也不知会不会传出他的名字来。”
茶碗在桌上轻轻一碰,杜天明微微眯起了眼。
第164章 穿到《民国梨园》 8 问我想不想杀……
场内静了那么几息。
楚云声斜前方,那穿着军装一副兵痞模样的李二少撩起眼皮,忽然开口,笑着叹道:“哎,郁先生这话一出,那些传了流言的,在报纸上起着不知什么心思的,随意颠倒黑白、污人清白的——阴水沟臭虫们,只怕是再也睡不得一个好觉喽。”
“哟,怎么着,杜先生,还真是年岁老了,手抖了?这一碗茶都端不稳……”
这话落地,杜天明还没什么反应,他带来的那十几个人却都是面色一沉,作势拔枪。
“你敢侮辱杜先生!”
李二少面色不变,嘴上哈哈笑着:“瞧瞧,四五十的人了,说句老又听不得了?这便要动枪了!”
还有一文士打扮的人在旁起哄,跟着抚掌笑道:“听说西北有的匪窝,便喜好逢年过节鸣枪庆祝,还要见血,去拼着杀人。但咱们海城可不兴这些,这是郁先生的住处,诸位可别走错了场子,办错了事。杜先生呀,莫要意气用事。”
杜天明眸色一寒,心中大骂郁镜之手底下这两个混不吝的打嘴仗能手,竟敢当众讥讽自己,若不是本身就是来赴鸿门宴的,他便直接掏枪毙了这俩人。
阴狠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掩下,杜天明抬了抬手。
“行了,闹得不像样。”
他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示意手下人收枪,然后朝郁镜之无奈笑叹:“郁老弟,一两句戏言而已,你我可不要当真。只是……小孩不懂事也就算了,郁老弟你可得好好管管手底下,今天也就是你老哥我,但凡换个人来,可是要发真火气的。”
郁镜之端着茶,笑笑,慢声道:“李骐与贺献都将而立之年了,可算不上小孩,我哪儿管得了。”
杜天明表情微僵。
自己给人家递了台阶,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给面子。
不过杜天明做这海城老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气吞声的功夫练得可谓纯熟,心中虽恨,脸上却不以为意,仍是平常,顶多有那么两份尴尬显露,看得出憋屈。
楚云声隔着几个座位看着,都有点闹不明白这位天明会的杜会长是来做什么的,带了个洋人,洋人不管事,带了一帮兄弟,却又不敢动,要打机锋,言语又不利索,吵不过,这纯粹是来受气的不成?
帮派之间本就是多有争端,动不动就血溅三尺,方才这么几句对吵只是不痛不痒,郁镜之随口敷衍过去,也没理会杜天明的脸色,而是话锋一转,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杜老哥在闸北那边的二号码头出了点乱子?”
这话一出,可算是进入今日的正题了。
杜天明余光瞥了一眼前头的洋人皮特,轻松笑道:“唉,小事。郁老弟的心思不是都放在北边儿了吗,还关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