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炎武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到,片刻,他疲惫地吩咐:“……伤口去消个毒。”
林普伸手轻轻触了触伤口,立刻转身出去了。
褚炎武满脑子都是下午林漪给他展示的结婚证。他按捺不住怒火,嘶声质问林漪为什么不早与他说。林漪满不在乎地回,并没有特别与他说的理由。
褚炎武回忆着林漪说话时的表情,忍不住苦笑。因为林漪说的并不是气话,她确实没有特别与他说的理由。在林漪心里,他甚至连“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是,这些年不管他如何对待,她从来没有一刻松口。
林普片刻后重新推门进来,他无视褚炎武徒劳的凄楚,不耐烦地将沾着碘伏的棉签直接怼到褚炎武额角上。
“自己压着。”林普板着脸说。
……
林普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可奈何地频频往返于褚家和学校——褚炎武因为两只碘伏棉签蹬鼻子上脸了,一天打三四个电话变着花样催赶着林普回去看他。林普念及他一把年纪“失恋”且“心血管不太好”,只好捏着鼻子暂时忍耐着。
与此同时,翟欲晓这边也不安生。
翟欲晓的姥爷柴海洋突然去世了。他去世前没有任何症状,只是某个早上到点儿没起床,柴簌簌剥着茶叶蛋去卧室里叫“爷爷”,从门口一直叫到床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毛惠君跟着进来,一探鼻息,当场软了脚。
“我起床的时候好好的呀,我问他跟不跟我去遛弯儿,他反手推了我一把,骂骂咧咧的,我就骂回他一句自个儿起来出门了。”毛惠君喃喃地跟柴彤唠叨着,“头天晚上吃的是什么来着,你让我想想,啊,是小米粥,他吃了大半碗,就着燕清给炒的土豆丝,和他自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酱黄瓜。你说会不会是酱黄瓜的问题?呐,他就是烦人的很,有新鲜的黄瓜不吃,就好这口儿,我跟他生了多少回气了……”
柴彤蓄着满眶的眼泪,她轻轻揽着毛惠君,轻声说:“行了妈,跟酱黄瓜没有关系,你别再想这些东西了,爸爸人也没受什么罪,是睡觉中老了的,一瞬间的事儿……我找不见爸爸的锁了,就是以前奶奶留给他的老房子的锁,你一起来找找,我们给他放到瓷坛里吧。”
毛惠君用衣角擦了擦眼泪,起身说:“他自己老是乱放东西,那找不到又要发脾气,个死老头子。所以我就给他收起来了,但收到哪里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柴彤说:“那就慢慢想,不着急啊。”
骨灰盒载到墓地,柴续和柴彤在墓地管理员的忽悠下晕头转向地补买了几百块的随葬品,领魂纸鸡、守护神、福荫币、玉石元宝、各种尺寸的红布等,与之前风水先生交代置办的那些零碎物件一起安放到墓穴里。墓穴封盖以后,柴续在碑前摆了糕点、水果、酒等贡品,然后一行人开始纷纷上前磕头。
翟欲晓磕完头起来,心里突然一动,转头向右后方望去。右后方的柏树下有两个年轻男人,他们互不认识,但一直望着同一个方向。翟欲晓的眼泪突然就憋不住了。她轻轻扯了扯柴簌簌,哽咽着说“姐你往后看”。柴簌簌眼红红地茫茫然回头,瞬时也哭成狗。
是悄悄跟来的林普和张罗。
柴彤和翟轻舟要在西城留宿陪伴毛惠君,林普便载着翟欲晓先回。太阳西沉,正是晚饭时间,翟欲晓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林普在路边停车外带了重口的烧烤,再拎两瓶她最喜欢的本地汽水儿,然后车轮一转,去了附近正筹划要建植物园的一个荒坡。
夕阳缀在前方大道上,林普绕开地上一块倒下的广告牌,微微侧头,被翟欲晓喂了一口橘子味儿汽水儿。他将车最后停在柏油路和泥土路的交界处,熄火关空调,再降下两侧车窗,慢吞吞解开了烧烤袋子。
“你脸怎么了?”翟欲晓突然问。
“茶杯的瓷片崩了下,一点儿擦伤,就快好了。”林普说。“烤鱿鱼和烤玉米你先吃哪个?”
翟欲晓轻轻搓了搓他的脸,叮嘱他“下回注意些”,她顿了顿,下巴向着烤鱿鱼的方向轻轻一点。
“我表弟麟麟小时候生病需要配型捐干细胞的事儿你记得吗?”翟欲晓突然问,她没等林普回答,便继续说,“我以前偷听过我妈和卷儿妈的聊天,过程有一点点曲折,映射出来的我姥姥姥爷的态度让人有些难受。其实我小时候偶尔去我舅舅家住,也并不是不能感受到那种细微的差别对待。但我尽可能地都忽略。我爸爸说,生活就是糖里裹着屎,人人都这样。”
“但是今天在墓地里磕头的时候,我脑子里只剩下小时候我姥爷给我饼干的画面。簌簌不在跟前,麟麟那时还没出生,我姥爷穿着上下四个兜儿的老式夹克,叫着我的名字,脸上的褶子都笑没了……这些年那些没法宣之于口的隔阂都不见了,因为人都没有了,什么也就都没有意义了。”
翟欲晓表情茫然地絮叨着,没有意识到叫眼泪糊了一脸。她第一回感受到“永别”。“永别”就是“姥爷”这个称呼以后再也没有人应了,直到她自己的生命也走到终章。
林普左手托着她的下巴,右手抓着纸巾,不嫌弃地一点一点揩干净她的眼泪和鼻涕。他与翟欲晓之间,通透善言的向来不是他,所以他也就没有费劲儿地乱说什么。这种事情其实说什么都显得不痛不痒。
“啊,不说了不说了。”翟欲晓抓过林普手里的纸巾擤了把鼻涕。
西城柴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柴续在墓地见到张罗,回家火冒三丈,点着柴簌簌的额头质问她到底什么情况。柴簌簌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起争执,说以后再解释,扭头便要出门。
柴续霸道脾气哪允许她出门,他直觉自己被两个年轻人愚弄了,厉声喝她“把话说清楚”,同时一脚踹向之前摆放供品的小方桌。也是赶上寸劲儿了,小方桌向前一蹿,斜着撞向柴簌簌的膝盖弯里,柴簌簌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爸你干什么?!”柴麟麟叫道。
“柴续你想干什么?!”柴彤瞪起了眼睛。
半个小时前,翟轻舟载着毛惠君跟梁燕清出门去给一个姑奶送黑布了——给仍在世的五服以内的长辈送块三尺三寸的黑布,是大都本地的白事规矩之一。他们看出柴续自打从墓地回来就憋着火,是特地把这两个人留下来的。
柴续接连听到两声呵斥,且一声还是来自不孝儿子的,面色愈加铁青。他绝不是故意踹倒柴簌簌的,但也绝不可能道歉。
“你们倒是问问她,我踹这一脚她该不该!柴簌簌,你可真是我亲闺女!我这些年忙前忙后请出去多少烟酒?给你组了多少相亲局?!老赵的海归侄子,老孙媳妇家的高管表弟,老周律所年轻有为的律师……你嫌这嫌那地一个一个地给拒了。行,我不能按头逼你嫁给他们是不是?我闺女眼光高也不是坏事儿对不对?结果你就是这么把我当猴儿耍呢?!你可别他妈跟我说,他就是巧合出现在你爷爷墓地附近的?!我能养出两个大学生我没那么缺心眼儿!”
——柴麟麟八月初收到本地一所普通二本的录取通知书,此时刚刚熬过大一为期两周的军训。
柴簌簌把着柴麟麟的胳膊起来,她叫了声“姑姑”,阻止了柴彤跟柴续对喷,转头面对暴跳如雷的柴续,冷静地说:“我只是想给你时间缓和下爷爷去世的情绪,没想再编瞎话,因为你不能再浪费我的时间了爸爸。”
“事实上,我跟张罗只分开了二十六天,就是他刚去藏区支教的前二十六天。我假借出差辗转找到了他。哦,有件事情得告诉你,他去支教的地方太偏了,有一截山路不通车,我翻山的时候差点被人拖到山坳里强丨奸了。总之,我找到了他。我们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到死也都会在一起。”
柴续的眼底红得像是充血了。如果新华词典里有图例的话,“目瞪口呆”、“勃然变色”、“怒不可遏”这三个成语旁边的配图都应该是柴续的这张脸。
“收拾你的东西滚。”柴续说,“衣服、各类证件、你那些抗过敏的药,能带走的一趟全都带走,剩下带不走的就直接去街口的垃圾箱里翻吧。”
柴续说着就要回卧室。
“天都要黑了你让她去哪儿?!”柴麟麟嚷道。
柴续闻声突然回头紧盯着柴麟麟的表情,他后知后觉发现柴麟麟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色,仿佛早就知道他姐姐的情况。柴续眼前倏地一黑。“你也滚。”他喃喃地说。
……
柴簌簌扑到柴彤怀里哭得像个丢失了二十年时光的小女生。她并不后悔自己说话难听。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使劲浑身解数了,但是柴续油盐不进。虽然不后悔,柴续最后的表情让她心如刀割。
她也希望自己仍然是趴在柴续膝头嘿嘿傻笑着看动画片的小姑娘,一天到晚脑子里只琢磨着怎么给娃娃打扮的小姑娘,戴着耳机哼着歌做着有固定答案练习题的小姑娘。她也不愿意长大,但她就是长大了。
翟欲晓昨夜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她耳边一直是柴簌簌的哭声——柴簌簌没有顶风去投奔张罗。两姐妹深夜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了一场,各自追忆着爷爷/姥爷,倾诉着来不及弥补的遗憾。至黎明,就只剩下柴簌簌一个嘤嘤嘤了——跟张罗有关的嘤嘤嘤。翟欲晓翻个身,咕咕哝哝劝两句,再翻个身,再劝两句,循环往复,直至天色大白。
“簌簌姐,你的荷包蛋放不放糖?”
“两滴香油就行了,不放糖,谢谢林普。”
——柴簌簌早上揉着脑袋出来刚刚取出鸡蛋,林普拎着灌汤包和蔬菜粥开门进来了,她神色恹恹的,似乎不想吃外食,他便接手替她煮了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