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们绝不会对一个白人说:你和一个白人没有区别。而像是一个白人,这竟然是一个夸奖?”沈灵均语气渐轻,“在那时候我便明白了,也许他们觉得这是夸奖,可是出身家境优越、体格高大的我,一直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是莫大的侮辱了。”
这话落下,两人无声了好一会儿,都在整理自己的心情。
这样的事情由沈灵均说出来,许少庭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说你是个彻底的华夏人:那沈灵均认吗?他都不是华夏国籍了。
若是安慰说你不要在意他们的话,这安慰未免也太过轻飘飘的没有实质作用。
许少庭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沈灵均却又开口:“后来,那些华夏留学生们也对我说过:莱恩先生,你并算不得华夏人,也请求您不要再发扬所谓的善心,您这样的身份不知为我们带来了多少嘲笑。”
许少庭:“这不是你的错!他们……”
也算是他们的错吗?
但真正的原因是在国家,没有强大的国家作为自己的支撑,任谁都能嘲笑你。以沈灵均的身份为他们说话,许少庭也猜到华夏留学生们会遭到什么样的嘲笑。
无异于:在英国出生长大的华人莱恩·沈高大英俊,富有人格魅力,也许还有成绩优异,博闻强识等优点。
而土生土长的华夏人,有了这惨烈的对比,于是沈灵均的优秀没有证明华夏人也可以这样优秀,反而证明了那个古老东方国家的落后贫穷。
“在与叶女士交谈中,她也提及这个问题,并且说了这样的话。”
沈灵均回忆到那场交谈与面前的少年也有点关系,他清晰说道:“叶校长说,她对那些关于反驳知行先生《春风》的评价,失望至极。”
“那些人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沈灵均叹息一声:“叶女士说,你写的不仅是华夏的女子,她看到的却是如今的这个华夏。”
第五十四章 读者寄来的信
谈话到此, 渐渐又进入了某种让人感到沉重的氛围里。
沈灵均率先转变语气,刻意放松的说道:“只是少庭你说的很有道理,华夏太大,二十年前的事情尚且没有让它被列强们瓜分掉, 如今比起八国联军打入北平, 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加上在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中, 未免不能走出一条生路。”
少庭看一眼沈灵均, 沈先生便也惊异于这少年坚定的语气:“不出百年, 这片土地上白人绝不敢再说一句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沪市也绝不会再是美国日本、法国意大利、英国等国家的国中之国。”
“你知道吗?”沈灵均笑叹一声。
“知道什么?”许少庭说完, 又变成支蔫蔫的如同支霜打的茄子。
他说的是事实,只是迎来华夏真正的崛起, 八国联军侵华不过是一个开始,在这之后尚且有着更加黑暗的时期,无论是对日本的,华夏自己人与自己人的,乃至于内部的。
人类的文明——文明两字本该说明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传承,一种体面的社会规则, 但纵观人类文明,似乎从未跳脱出达尔文理论。
文明的外衣下弱肉强食从未消失,甚至从低级的撕咬拼杀已然进化成卷入整个生态环境,跨越地区、大海, 直至几乎要带着地球一起毁灭的战争。
“你说的太过笃定,甚至让我以为你说的是事实——是你亲眼见过,已经发生的事实。”沈灵均笑道,“换作任何一个人看着如今的华夏政府, 执政者对白人、日本人有求必应的态度,自己先矮化自己成为二等人的模样,听到你说的话,都要觉得是天方夜谭。”
许少庭郁闷的把剩下半杯冰柠檬气泡水一口喝了个干净。吁出一口带着冰冷的柠檬味长气,他无不不甘的说道:“不要看我整日宅在家里,额,宅就是呆在家里的意思,很多事情我都是知道的。”
“沪市租界里,倘若一个华人与白人产生了争执,无论是华夏警察还是租界内的白人警察亦或日本警察,都是万万不敢寻求他们的正义执法。”
“二等人?事实上华人应当连二等人都不是。”许少庭道,“不都竖了牌子和狗是一个级别了吗。”
沈灵均:“其实我听你说这些话,总觉有点尴尬……”
许少庭端过来甜点,拿勺子填进嘴里,咬着勺子好奇看沈灵均,含糊的问:“让我猜猜……还是身份归属问题?”
“我的英国同僚与同学、朋友们,几乎个个对我说过莱恩你和一个英国人没什么两样,但事实上,每当看到白人对华人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也会觉得十分气愤,气愤之余便又茫然。”
沈灵均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看对面少年叼着勺子,一双平日里总是半垂着眼皮,像是总睡不醒也像是睡了太多的模样,这时到是睁开了,是双形状分明杏核形状的眼睛,黝黑的眸子总是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都不一样。
不仅是与大多华人要么麻木,要么总是充斥着如同时刻要为国捐躯的激进情绪不同。
也不同于那些家境出身良好,但无论华人还是白人都因处于这个世界大变革的时代,即使目光自信也总是会不时对这个处在风口浪尖时代的自己,宛如大时代中被随波逐流的片叶,于是也难免会偶尔露出茫然神色。
这个名为许少庭的少年,他眼中的茫然褪去,总会显露出一个虽略带漠然,但也比之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没有的笃定目光。
就像是他为了要说服你,便先说服了自己,使自己相信着自己说的话,于是让听得人也无不向往的去想那美好的未来。
沈灵均鬼使神差的将那少年时问过父母,但只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于是再也不曾与人说过问题,对面前的少年问出了口。
他脱口而出:“但我气愤的立场又在哪里?说是要平等对待的每一个人,这样高尚的答案当然是自欺欺人,我只是看到和我一样肤色头发眼睛的华人受到欺辱,我竟会联想到自己。”
“可我也不曾认为自己是个华人。”沈灵均道,“更不会认为自己是白人。”
“英国是白人的英国,华夏是华人的华夏。”沈灵均自嘲一笑,“我沈灵均又是哪个国家的沈灵均?”
许少庭自然不会这时候开玩笑:你有英国国籍,自然算是英国人。
想一想,他老实的答道:“师兄,以我的经历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以我的经历,只能告诉你活得自在,按照自己的想法不要在意别人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放在百年后的和平华夏,自然是很有道理,大家都能吃饱饭上学有工作,当然是实现自我价值最重要。
放在百年前这个时代,个人的自我在国家危急存亡之刻则完全是个错误的价值观了。
国家都快亡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时个人的自我、小情小爱,在战争面前,在生死危机间也没得实现了。
沈灵均果然对这个答案也想到了什么,他相当委婉的回道这少年:“可生而为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他人的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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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柠檬水加甜点的谈话,本是打着缓和心情而去,最后反而带的另一个人离开时,也神色略带上了惆怅。
更悲惨的是似乎老天爷都要来添乱,俩人来时还是个冷晴的惨淡秋日,出了西餐厅天空便灰蒙蒙的一片,只是幸而没有如同上次那般下起暴雨,这次倒是非常温柔只是飘起了牛毛似的细小雨丝。
上车前许少庭便与沈灵均开玩笑:“这次不用再害你淋湿衣服,否则你又要穿不合身的衣服回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