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两个小的忙着抄书,没有功夫理会这里说的什么,前排处认真看书的沈烺云望了过来,看着灼华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灼华的语气平稳而淡淡然,却严厉听得热血沸腾。
眉心一跳,眼中有火苗亮起,熠熠生辉,转而少年郎又犹豫道:“那便是全烧了……”
他多少次梦见自己铁甲高马杀敌于黄沙漫天的战场,指点苍穹,退兵于千里之外,如今真是梦醒了,他有勇却无谋。
严厉无比丧气,自己梦的无比恢弘,却比不上眼前小小女子的本事。
灼华浅淡道:“只要能活下去,院子、银子不过缥缈虚无而已!”
他看着她,浅笑吟吟,笑容温柔而肯定,她的排兵点人未必最好,可她竟如此看的开、放得下。
“退兵之计,未必在书册。”莹白的指,点在桌面的书册上,她轻道,“但书册中却有着你的退兵之谋,端看你怎么学。”
严厉沮丧道:“这些我晓得的,可我终究只是……”奴籍,进不了军营,上不了战场!
“咱们这个府邸的考题你尚不能通过,不是么?”沈灼华一挥手,广袖飘动,打断他的担忧,微微歪首看着他,红唇弯弯,笑语妍妍,“而你如今的职责,便是护卫这座府邸,待那日闵大人觉得你的谋略跟得上你的功夫,自有你出头之日。”
失落的心底,又燃起热情来,少年眸光闪闪,认真的点头。
她缓缓扬起嘴角,激励着这个少年郎,“真正的战场,阵法万千,没有书册辅助,你能成什么事?一腔子热血,只是一个小小卒子岂不可惜?”
严厉睁大着眼睛,望向她,不知为何,看着沈灼华的表情,严厉不由自主的点头,明明她还比自己小了几岁,却那样镇定,那样淡然,那样美好。
灼华莹然一笑,“你只管好好学着吧!”
严厉心头似漏了一拍,心中有着一个念头,他想跟着她,只要跟着她,跟着她……就好。
“好!”
这厢刚说完,那厢未能在内院等到沈灼华的沈焆灵,这会子也进了讲习间。
严厉挪了挪,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沈焆灵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在灼华的身边坐下,亲密的拉起她的手道:“我用了早膳,想着去醉无音等妹妹呢,不想你倒是快的,都到了这里了。”
对于她的亲热灼华有些反感,却还是微笑着,和煦清风,“前日里先生要求背的文章,我还没记下,想着早些来学堂里看会子书,哪晓得被严厉狠狠吐了一肚子的苦水儿,不想学了,我一听这心里也是苦是,更不想背了,老半天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一顿的叹息摇头,不着痕迹得抽回了手比。
沈焆灵看了记正努力看书的严厉,不置可否,微微调整了坐姿,又挨近了些,掩唇轻笑着:“你的耐心都在琴艺上,可惜咱们在孝中,也停了琴艺课,不过也快了,过了七月初三,秋三娘又可来教授琴艺了。”
秋三娘是她们的琴艺师傅,在大周也是颇有名声的。
“妹妹病了几日,瞧着瘦了些。”沈煊慧进了来,在沈灼华前面的位置坐下,说道:“二妹妹这么关心三妹妹,三妹妹病着这几日,怎么也没见你来瞧瞧。”
沈焆灵表情不变,对着煊慧笑的无比亲和,柔柔道:“大姐姐说的是,都怪我把那大夫说的话太当回事儿,光想着自己了。”
见她如此避让沈煊慧,灼华微微扬眉,看来苏氏方才对沈焆灵已经上过一课,且成效显著了。
她轻轻一笑,温婉娇憨道:“我这儿收到了大姐姐送来的甜点,也收到了二姐姐的蜜饯,也都吃下了,心里暖的很,大姐姐好,二姐姐也好,我都记着呢!我这回得的伤风,易传染,且就要入夏了伤风更不容易好,不来才是对的,没得染给了姐姐,我心下倒更加不安了。”
沈煊慧对她惯来的和事老态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小声哼了一记,也便不说话了。
沈焆灵笑语婉转,说着从丫鬟婆子们处听到的趣事儿,她本是口才了得,也就老太太不待见些,换着哄哄旁人还是绰绰有余了,两个小的也挪了过来一道听着,说道得趣处,便是一旁的沈煊慧也是忍不住的掩唇轻笑起来。
几人笑在一处,摆在他人眼里当真也是一副“姐友妹恭”的样子,十分和睦。
灼华倚着矮桌,似有似无的摇着扇子,看着沈焆灵口吐莲花,在她的印象中,其实沈焆灵是个聪明且有主意的人。
对人总是温温柔柔的,从不大声呵斥,体恤下人,怜悯弱小,又是如此美貌,府中上下哪个见了她不赞一声天仙般的人物!便是见着崔氏不待见她,底下人也大多说崔氏性子冷,却无人议论沈焆灵不讨人喜,对她几次碰壁还多有不忍呢!
御下也颇有手腕,打赏起来十分大方的,但看她的蘅华苑如铁桶一般,便可见其本事。
上一世里,苏氏在她们出孝后便成了父亲的继室,沈焆灵得了嫡女的身份,嫁给了魏国公府的嫡次子,后魏国公世子战死,次子继承世子之位,她便成了世子夫人。进门后三年便生下两个儿子,又积极的给世子纳了几房美妾,博得了丈夫及府中上下的夸赞,地位十分稳固!
想起来,直到她死在冷宫里,也未见她去嘲讽一番,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便到最后一刻她也不会跟人撕破脸皮,这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也可见她其实是一个十分能忍的人。
白凤仪也能忍,可惜,她的怨恨太多,最后关头为了刺激她、伤害她,便是什么都说出了口来。如此倒也成全了灼华晓得了从前不晓得的东西。
而这一世里沈焆灵会被煊慧一而再的挑衅,主要还是苏氏没了实权,自己再如何出色也不过是个庶女,前头被这个庶长女,以“长”字压了一头,后头又有嫡出受宠的妹妹压着。
外头人提起沈家,多是说谁“长”谁“嫡”,对她少有提及。
她自负美貌无双,又得府里人夸捧,心里自然不甘,便想着沈灼华能在老太太面前得脸,她自然也能做到,甚至灼华做的更好。
只是老太太因早年经历,对妾室从来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庶出女也是淡淡的,而沈焆灵擅长的便只有楚楚可怜一招,对付男人还行,对于世家宗妇而言却大都讨厌此类,这才让沈煊慧抓了机会几番刺激。
如今她外祖家得力,能为她们母女铺路了,自然不必再去讨好谁了。苏氏得了些权,府里的下人看懂了风向,她们什么都不用做,自然有人会给沈煊慧不自在,巴结她,给她出气。
心里头舒爽了,自然做什么都是神清气爽,不用一味摆着楚楚可怜了,自然老太太那儿也能得些个好脸色了。
说笑间,传说中的盛大名儒,盛老先生进了讲习间。
老先生六十的年岁,一头银发,一把长须,面容隐约可见当年俊朗风采,依旧是精神矍铄,一双细长的眼,十分明亮。今日一身藏青色宽袖飞仙袍子,腰板儿挺直,行走间袖袍呼呼出声,颇有魏晋仕子的潇洒风采。
老先生在先帝时因冤被流放至此,后陛下继位,为先生平了反,又颁了诏书恢复内阁大学士并授荣禄大夫衔。可流放至此的老先生一家相继葬身于此,伤心又心寒之余再不肯回京,躲在云屏下一小县城,做了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
想当年,想请他回去供起来的府邸无数,抬去的束脩堆成了山,老先生眼都不抬一下就给赶出去了。
灼华好歹在李彧身边生活多年,当初李彧为请回他做了好一番调查,知道老先生有两个嗜好,便是收集古画和小酌一杯。
有了突破点,想要把他“说服”回家,事情便成了一半。
老先生最爱的是唐朝吴道子的画,沈灼华便央了祖父和在京为质的姜氏兄弟去坊间寻画,沈灼华特意选了一副《观音图》送去,老先生拿到画十分兴奋,只是那画历经多人之手,又过百多年,画卷残破,颜料脱色,他大感可惜,大手一挥便要补画。
灼华又求着祖父和表兄们,去搜罗老先生列出来的东西,然后一样一样的送到他的面前,历史半年最终助他修不成功。
此间沈家半句不提请他回府一事,老先生对沈家大有好感,对于烺云坐进乡下学堂“蹭听”一事,真一眼闭一眼。
后又送去一副东晋名士顾敬之的《仕女图》送去,照样也是老先生喜爱的名士和画风,也照样是唯有残损等待修补,老先生大笔一挥又列出补画所需,沈家罗列齐整,却不送过去了。
老先生着小斯来催,沈灼华给了那小斯几坛子,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美酒带回去,言:所需之物备齐,屋舍齐整,美酒不尽,恭候先生到来。
左等等,右等等,在七日后,等来了一脸不爽的老先生,连声说着:“你们不地道!真真是不地道!”
此后老先生便在府里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