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这三个字邱时对邢必说过, 为了自己身处险境,没能摆脱。
但他并不想听到邢必对他说这三个字。
特别是在知道了邢必那些记忆之后,哪怕只是那么一小段,只占邢必一两百年人生里的几分钟。
说出这三个字, 意味着他又要重新回忆一次那种无可回避, 似乎也永远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淡的痛苦。
而邱时受伤这一次,无疑是在他伤口上精准地再次下刀。
“不要对不起, ”邱时握住他的手, “没有对不起。”
邢必没有说话, 只是收紧了胳膊。
贴在他颈后的脸也转过去,眼睛在他脖子上轻轻蹭了两下。
“在我脖子上擦眼泪呢?”邱时问。
“嗯。”邢必应了一声,带着些许鼻音。
“弄湿了我该短路了啊。”邱时说。
邢必笑了笑,很快又没了声音,接着邱时就听到了很低的哭泣, 他甚至有些怀疑, 如果自己没被加强, 这个压抑到极限的哭泣他是不是根本就听不见, 也就不知道邢必也会哭得这么伤心。
“别哭, ”邱时搓着他的手,“一把年纪了,祖宗辈儿的人,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
邢必的眼泪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带着温热。
邱时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一下下在他手上轻轻拍着。
他从小跟那帮兄弟混在一起, 城外的荒原, 风沙, 还有死人,他们活得都很糙,似乎也都没有眼泪,唯一爱哭的是胡小岭,每次都是赵旅去哄,赵旅哄的方式很简单,再哭抽你了啊。
他从来没有想过邢必会哭,一个就着汽油吃螺丝的潜卫,他觉得强大到无所不能的人。
不过邢必哭的时间很短,眼泪第四次从邱时颈间滑落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邱时偏过头,轻声问:“你现在藏在什么地……”
有什么贴到了他颈后,有些湿润,柔软而温暖。
邱时愣了愣,是邢必的唇。
“一般都在那边山坡上。”邢必说。
“老头儿是不是还在这里?”邱时回过神,问了一句。
“嗯。”邢必应着。
“你没跟他一块儿藏着吗?”邱时转过了身。
“他话太多了,”邢必说,“一直说。”
邱时笑了笑:“吵着你了么。”
“有点儿。”邢必说。
“去我屋待会儿吧,太冷了,”邱时看了看四周,“那几个玩意儿的尸体要处理吗?”
“推到那边坡下面就行,”邢必说,“雪下大了就埋掉了。”
处理完这几具尸体,邱时把邢必的围巾往上拉了拉:“脸挡一下,回宿舍,现在洗马镇的设施,应该发现不了你吧。”
“他们有手持的检测仪。”邢必说。
“但是你可以隐藏。”邱时往超市那边走。
“嗯。”邢必跟上他,“但林晟可能已经知道我在了。”
“没事儿。”邱时说。
沉默着走过市集,经过炮塔,踩着还没有洗掉的血迹,他俩走进了超市。
队员这趟赶着过来都累了,这会儿都在一楼休息,二楼留给了邱时和三个生化体,还有林晟和刘武。
刘武应该是歇着了,但林晟站在楼梯上。
邱时和邢必转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他。
很明显,林晟是在这里等着,就像邢必估计的那样,他已经知道了邢必就在这里,而且猜到了他会跟邱时一块儿回来。
“你搭档呢?”邱时走上楼梯,低声问了一句。
“睡了。”林晟说。
“这次你的任务是什么?”邱时问。
“必要的时候帮助二队,”林晟说,“协防。”
“我还没有找到邢必。”邱时说。
林晟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邢必:“嗯。”
“谢谢。”邱时说完走进了留给他的那个房间。
邢必跟着走了进来,关上了门。
接着就听到外面林晟的脚步慢慢往走廊那边走了过去。
屋里很暖和,驻防的军队取暖设备很优秀,一个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圆球在房间角落,能感觉到阵阵的暖意扑过来。
邱时脱掉了厚重的外套,扔到旁边的地上。
邢必看了一眼地上的外套。
“怎么了,”邱时说,“扔那儿正好烤干。”
邢必没说话,脱下自己的外套,也扔到了地上,就在他的外套旁边。
邱时笑了笑,打开了旁边的衣柜,看到他自己的包放在了柜子里,估计是队员们帮他拿上来的,旁边还挂着两套干净的衣服,看得出是驻防的人给他专门准备的,服务很仔细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一下车时对没有清理的血迹表示了不满。
他拿了一套递给邢必:“要换上吗?”
“嗯。”邢必接过衣服。
“你身上这套是老头儿的吧?有点儿难看,换了吧。”邱时脱掉了衣服,摸到脖子上还有些湿润,他的手停了停。
“那不是口水。”邢必说。
邱时看着他。
“亲了一下,不是舔的。”邢必说。
“……我不至于分不清这个,”邱时说,“这是你的眼泪。”
邢必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
邱时准备脱裤子的时候,发现邢必并没有换衣服,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邱时问。
邢必走过来,拉过了他的手,很轻地在他手腕上捏了两下。
“已经好了。”邱时说。
邢必没说话,还是捏着。
“为什么?”邱时本来不想现在问,但邢必明显不想回避,他也就没必要忍着了。
“当时外围还有感染者,”邢必说,“主体随时能抢回控制,如果我倒了,他们会杀了你,杀了所有人。”
邱时没说话。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邢必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只能让你完全动不了,不能控制我,而且我当时……也很害怕。”
“已经没事儿了,我加强以后……恢复很快。”邱时说。
“你不会死,为什么?”邢必看着他,手指在他身上轻轻一下下划着,每一下都准确地落在了他已经愈合得基本看不出来的伤口上。
十七刀,邢必记得每一刀的位置。
“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死吗?”邱时愣了愣。
“你不会死,不需要加强,”邢必说,“为什么加强,李风骗你了吗。”
“那倒没有,”邱时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但是我恢复会需要很长时间,也有可能恢复不到之前的状态了。”
邢必看着他。
“我就是怕时间太长,找不回你了,”邱时说,“或者我做不了你搭档了。”
“你知道……”邢必说。
“我知道,”邱时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再是个人类了。”
这话他说得很随意,但邢必始终皱着眉。
“其实也还好,吴馆长一开始是想把我身体都给换掉,被李风拦下了,”邱时脱掉裤子,从柜子里拿了一套新的衣服边穿边说,“他还挺遗憾。”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邢必问。
“没有,”邱时换好衣服往床上一倒,“挺好的,伤好得快,也不容易累,听得更清楚,看得也更远,力量速度都比以前要强……躺会儿吗?”
邢必站着没动。
“知道你不怎么需要睡觉,”邱时说,“就算要聊天儿,你杵那儿也别扭吧。”
邢必脱掉了衣服,躺到了床上。
“这床比我在掩体那屋的还要小。”邱时往里让了让。
邢必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在他手腕上一下下轻轻捏着。
“我那天是想控制你来着,”邱时枕着胳膊,“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之前不能让你去追他们,他们五个人啊,你打不过的。”
“嗯。”邢必握着他的手腕,握了一会儿又开始捏。
“打得过吗?”邱时问。
“五个一起打不过,”邢必说,“那是五个一级。”
邱时皱着眉:“我当时觉得他们是在撤退了。”
“是要引我出去,找机会杀了我。”邢必说。
“那你还去?”邱时声音没忍住提高了。
“起码能逼他们离开洗马镇,”邢必说,“打不过也不是当场会被打死的那种打不过。”
邱时顿了顿,笑了起来。
邢必转头看了他一眼。
“桑凡说你有指令,要保护我,”邱时说,“什么时候下的这个指令?”
“没有下指令。”邢必说。
“嗯?”邱时愣了愣,“桑凡说的,是安慰我吗?我自作多情了?”
“控制他们的时候,”邢必说,“是我意识的印记,留在他们记忆里了。”
“我作为一个难民学校的学生,”邱时说,“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就是我时时刻刻想的都是这个,”邢必说,“控制他们的时候印在他们脑子里了,被认为是指令的一部分。”
“操。”邱时说。
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儿酸。
之前邢必哭得那么伤心的时候,他都忍住了没跟着一块儿掉眼泪,这会儿却有点儿扛不住了。
他转头把眼睛压在枕头上缓了缓。
“疼吗?”邢必问。
“疼,”邱时说,“最疼的就是你踩的这一脚,比他妈捅我十几刀都疼。”
邢必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主体,”邱时说,“你是不是想起来他是谁了。”
“嗯,”邢必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郑霆。”
“李风给我看了一段你的记忆,”邱时轻声说,“你介意吗?”
“关于郑霆的吗?”邢必说,“还有我老师。”
“怎么猜到的?”邱时问。
“李风那么聪明,跟这次事情无关的他会给你看么,”邢必说,“这个不用猜。”
“一小段。”邱时说。
“不介意,”邢必说,“我想起来了也会跟你说。”
“你是全想起来了吗?”邱时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