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邱时长这么大见过的最静的夜晚。
在城外的时候, 哪怕是“丛林”刚过,到处一片了无生机,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让人觉得安静,收尸人会说话, 会走动, 一些风化的石块会因为松动而在某个时刻突然滑落,一路滚到山脚, 就连月亮似乎都有声音。
但这里很静, 除了偶尔能扫到一耳朵细微的水流声, 就只有旁边火堆越来越弱的爆裂声。
满鼻子的血腥味儿让邱时最后不得不坐了起来。
在对面椅子上坐着看着火堆出神的邢必抬眼看了看他。
“你有嗅觉吗?”邱时问。
“有。”邢必说,“收尸人还不习惯这个味道吗。”
“不太可能习惯吧,”邱时说着站了起来,邢必这话说得他站火堆旁边都有点儿后背发凉,“我们收尸的时候没有这么多血。”
邢必也站了起来, 邱时本来以为他要帮忙, 结果他就站那儿站着。
邱时本来已经拎起了一具尸体的腿, 这会儿又放下了:“是不是没见过收尸啊?还要站起来观摩。”
“换个地方吧。”邢必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木头, 举起来, 借着木头上的火看了看四周,“味道都在土里了,很久都散不掉的。”
邱时看了看地面上大片已经发暗的血迹, 的确,都已经渗进下面的泥地里了。
“旁边还有干的地方吗?”他问,“车上不是有电筒吗?”
“这些人都用火,”邢必说, “他们对这里熟, 我们用电筒基本就是给他们做标记了。”
“行吧, 你找找。”邱时看向四周,空气里很潮湿,感觉哪儿都是水。
邢必又抽了根着着火的木头往旁边走开了,没走几步,火灭了,他的身影也隐进了黑暗里。
邱时站在原地,把腿上的枪拿在了手里,不熟悉的环境,不熟悉的气息,让他有些不踏实,甚至偶尔会有脚下太软踩不实的感觉。
他从小到大都待在云城城外,脚下是坚硬的,空气是干燥的,就算去附近的废墟找东西,也都是熟悉的岩石混和着泥土。
没见过世面的收尸人。
“出点儿动静。”邱时说。
邢必消失的方向传来一声响指。
“你祖宗,”邱时压低声音,这种陌生的“动静”完全没让他感受到安全,“你还不如不出声。”
“来这边吧,”邢必开口,“有一块比较干的,还有棵树。”
“嗯。”邱时应了一声,看了看身边的东西,琢磨着哪些要拿过去。
“一,二,三,”邢必开始数数,声音由远及近,“四,五,六……”
“干嘛呢?”邱时问。
“你不是要动静吗。”邢必说。
“……也不需要这么密集。”邱时说。
“八,十,十二,十四……”邢必开始跳着数。
“操,”邱时顿了顿,“你这个脑子。”
“也不是太方块儿吧。”邢必的身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算圆角方块儿。”邱时说。
邢必找到的那块地方比现在这块面积要小些,刚够点一堆火,旁边窝俩人的。
把需要用的东西拿过来的时候,邱时看了看路,脚下的是草地,但草根的位置都是水,踩上去湿软泥泞,他拿了根树枝往旁边能看到明显积水的位置戳了戳,发现下面是更软的烂泥,树枝可以一直戳下去。
“这地方怎么生活?”邱时问。
“活不了的都死了。”邢必说。
这地方想活不容易,因为潮湿,同样的温度,感觉会更冷,火也不好点,四周能找到的木头都是湿的,他们只能把刚才那几张椅子和捆人的那个木架子都劈了。
李风给他们的物资里有睡袋,就在车上,但邱时没去拿,这种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里,钻睡袋的效果跟把自己捆好了等人来杀没什么区别。
不过对于他来说,眼下这状况也还行了,有火,活着。
他在火堆边躺下,邢必还是在他对面,靠着那棵小树。
“刚才那个……”邱时开口说了半句才发现邢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上了那个耳机开始听音乐了。
他闭了嘴。
“哪个?”邢必问。
“你耳朵这么好吗?”邱时看着他。
邢必没说话,很浅地勾了一下嘴角。
“我听听。”邱时有些好奇,坐了起来。
邢必拿下耳机,和那个金属小棍儿一块儿递了过来。
邱时戴上耳机,拿着小棍儿来回看了半天,上面的几个按钮都按了一遍,这东西都没反应,耳朵里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怎么开?”
“没电了。”邢必说。
邱时愣了。
“里面也只有一首歌。”邢必说,“在车上听了一会儿就没电了。”
“那你还一直戴着耳机?”邱时不能理解。
“嗯。”邢必应了一声。
“这算是心理安慰吗?”邱时把这东西又扔回给了邢必。
“可以想象。”邢必说。
“里面那首歌,是什么?”邱时问。
“生日快乐。”邢必说。
“什么?”邱时再次愣住,“我没生日。”
“生日快乐,是一首歌。”邢必说。
邱时看着他。
邢必没说话,也看着他。
“怎么突然又不会抢答了?”邱时问。
“要听吗?”邢必问。
“嗯。”邱时应了一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邢必很低地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邱时听得有些茫然。
每次城庆日的时候,龙先生的背景音乐那个破歌的歌词都还有十几句不重样的呢,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
这首生日快乐简单得让邱时有些茫然。
但又有种说不来的感觉。
邢必的声音一直有些沙哑,低声唱歌的时候带着轻柔的颗粒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声音,他有些看不清的眼神,还是因为这个湿冷的,呼吸中还隐隐带着血腥味的环境,非常简单的曲调加上非常简单的歌词,这首在邱时听来简单得有些空洞的歌,竟然让人感觉悲伤。
“这一点也不快乐啊。”他说。
“你没有生日吗?”邢必问。
“没有,”邱时说,“也没谁有吧,谁会在意这些虚的,活都活成这样了,会有人觉得自己哪天出生的很重要吗,只想知道哪天死吧,还生日快乐,生在这样的世界谁会快乐。”
邢必没有说话。
“那你有生日吗?”邱时问。
“我那个叫生产日期。”邢必说。
这个回答让邱时有点儿后悔问了这么一句,他皱了皱,想想又说了一句:“你出……你出生的时候战争还没开始,应该是快乐的吧。”
“还可以。”邢必笑笑。
“你这样的……生化体,”邱时看着他,“每一个都不一样对吗?除了外形,性格什么的也都不一样。”
“嗯。”邢必应了一声。
“这个是人类控制的吗?就是你会有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脾气之类的,”邱时问,“还是自己长长长就嘴这么欠了。”
“自己长长长就嘴这么欠了。”邢必说。
邱时笑了笑。
“人类有控制一切的欲望,却没有控制一切的能力。”邢必又说了一句。
邱时嘴角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邢必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太客气,他看向邢必。
邢必看上去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
“你要睡会儿吗?”邢必问。
“嗯,”邱时躺回地上,“你呢?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吗?”
“吃喝过了。”邢必说。
“嚼了几块电池啊?”邱时闭上眼睛,邢必的背包里也有不少物资,有几个看着挺高级的盒子,当时李风还提了一句,他又问了一句,“是那个补充剂吗?”
“是。”邢必说。
邱时本来想再问问那玩意儿什么味道,但还是没再开口。
“没有什么什么味道。”邢必说。
邱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他醒过几次,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邢必坐在树下,姿势几乎没变过,要不是中间火堆的火势每次都在变弱直到最后熄灭,光看邢必,就仿佛时间没有往前走过。
天刚有一点蒙蒙亮光时,邱时坐了起来。
“醒了?”邢必正在检查从昨天那几个人那里拿过来的武器。
“冻死我了。”邱时说着站了起来,往四周看了一眼。
乍看过去他们像是在一片草地和水洼相间的绿地上,晨雾很浓,隐约能看到稀疏点缀在草和水之间的几棵形状扭曲的树。
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按说是清新的,但闻起来并不算好闻,总觉得湿度过高的空气里还有些别的什么。
邱时低头整理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连睫毛上都沾着水气。
“这什么鬼地方……”他叹了口气,看着邢必,“我们现在要往哪个方向走?”
邢必指了指他的右后方:“那边。”
“行,出发,”邱时说,“他们的船呢?我们的物资能放得下吗?”
“只能精简,拿不了太多。”邢必说。
何止是拿不了太多。
邱时看着停在昨天他被捆的那个木头架子后面不远位置,乱七八糟用草和泥伪装起来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