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和少年说了很多,他想起来了,他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正在喋喋不休地告诫对方,该怎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
如果永远停留在初遇那该多好,这样就没有后来的欺诈与真相。
那些模糊的、洋溢着笑意的面庞,一张张重叠起来,最终又被一片血色渲染,形成一片漩涡,漩涡里只有少年一个人。
无数把长剑贯穿他身躯,将他钉在玉龙台上,他像被一束荆棘刺透的白鸟,海风吹拂,宽大的袖袍轻轻飘起,便仿若鸟儿折断的翅膀,偶尔扑腾一下,又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眼底的光宛若风中的残烛,到最后的最后也不愿意熄灭,好似在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海面上出现一片淡青色,悠扬的琴声响彻辽阔的海域,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像每一个月圆夜时,海妖孤独的吟唱。
天际乌云退尽,露出橙红赤金的烟霞,绵延万里,像一条燃烧的长龙,伏卧在重归于酣睡的海域。
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飘过来,栖停在少年浸满血迹的鬓发上、颓萎垂落的眼睫上,又飘进空洞漠然的瞳孔深处。
海面哗一声冲开一朵浪花,水珠散去后露出隐隐绰绰的人影,像游离在厮杀之外的过客,安然无恙。
有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隔着一层不真实的纱,模模糊糊地仿佛来自于梦境深处,但他听得真真切切,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冰消雪散,春水轻柔地荡漾。
没有听错,确实是她在呼唤自己。
他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到最后也没让她看到半点腥血,但同样也没看到苦苦等待的人朝他飞奔而来的场景,只有空旷的琴声回荡在耳畔。
少年像原著结局那样,躺在血涡里,但与原著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一个人面对死亡。
“你看什么啊?”
不算太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两人走在月影横斜的街道上,两侧是鹿门书院盖着青灰瓦片的白墙。
“在看那个散修,”他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黑夜:“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死在这里谁会发现。”
“可是有人替他收尸,替他立衣冠冢。”她踮起脚拍拍他肩膀,皱起脸:“……好晦气啊,帮你拍掉。”
少年在这一刻,心底有小小的雀跃。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他就是恶人,恶人自有恶报,他唯一奢望的,是最后能有一人,替他在异乡收尸。
散落在周身的符纸还在燃烧,滚沸的火星犹如夏夜的萤虫,他仿佛躺在一片赤红的岩浆上,鲜血浸染着雪白的衣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浓烈的冲突在一起,又互相交融,像一片纯白的木槿花田里,开出了艳烈的罂粟。
“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法阵里很危险!”那些镇守法阵的弟子大声阻拦:“等一等!别进去!……姜师兄,你快点帮忙拦一下!我们撑不住了!绫师姐,你怎么也来了?掌门师叔找你找好久了!师姐你……诶,师姐你别走!阿轩你凑什么热闹!喂喂,别过去啊!”
有人踏着聒噪的叫嚷声靠近,像在唤醒一个长眠的人,“薛琼楼?”
在她的手触上他脸庞的前一刻,四散的棋子都悄无声息地崩碎,只留下轻轻一声:“……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关情节见55章
二合一,下一更在周四,继续存稿
还没有结局啊各位姥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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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白玉京(四)
山脚下搭了几座临时的急救棚, 有穿着丹鼎门法衣的人影忙碌地进进出出,从三日前那场灾厄中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便围坐在外面,这群人中受伤最轻的只断了一条腿, 正让药宗道友们帮忙接骨, 受伤最重的则是没了整个下半身,靠在石头上剩下最后一口气。
众人坐在山阴处,山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好似巨人正要抬起却突然静止在半空的脚,随时随地都能将这群蚂蚁般渺小的人一脚踩扁。
山体由剑宗弟子负责支撑,还能坚持一时半会, 但事实上, 绝大部分人已经做好听天由命的准备了。
“薛氏上下皆是欺世盗名之辈, 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到现在才看清他们真面目!”有个缺了条腿的老剑修愤愤道:“装得一身浩然正气, 却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听闻薛氏家主早在好几年前便死于非命, 什么闭关破境,都是蒙骗世人的谎言!父子相残,同室操戈,果真是一报还一报!他们罪有应得!”
“能逼着巨阙剑宗和玉浮宫出手,除了讨伐掩月坊,也就只剩下这一回了。就算那人有通天的本事, 也绝无可能从这两个法阵中全身而退!”
有人苦中作乐地打趣:“两宗精锐倾巢而出,推平一座废城, 想输都难吧?”
还有个刚从蒹葭渡回来的年轻修士搭腔道:“要我说,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太便宜他,且不谈这回的天劫, 单是琅环秘境便死了不少人,把这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可听说这里面有隐情……”
“天大的隐情我也不想听!”老剑修将手里的碗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寿元将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没有妻儿也没有朋友,活得浑浑噩噩,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场灾劫对他来讲反而是一种解脱。然而就在摔下悬崖的前一刻,他被一对年轻夫妇救了下来,夫妇两个却当场毙命,只留下他们的孩子,站在悬崖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成了一滩血泥,面色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老剑修再也没有任何轻生的念头,生命被迫为别人延长了一截,用一条腿的代价救出了孩子。
他指着自己血肉狰狞的独腿:“我们老实巴交地修炼,从不敢起任何旁门外道的心思,什么斩龙之役,什么灵脉资源,我们根本一无所知,这天大的隐情,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山脚下的石头是黑红色的,悬崖上血迹斑驳,像瀑布干涸后留下的冲刷痕迹。
浩劫来得猝不及防,家破人亡只在短短一瞬之间。可他们不是受人景仰的英雄,也不是悲壮的牺牲者,他们不过是误入别人的战场、默默无名的陪葬品,连自己惨死的理由都不知道。
“他真的死了吗?”开口的是个瘦弱的女人,怀里抱着还未足月的婴儿,婴儿显得异常平静,毫无生气的小脸像一口黑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致说了个能安慰到她的答案。
“确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