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琼楼手心里亮着一点萤火。
当真只是一簇萤火,像蜡烛幽弱的火苗被人裁了下来。
“这就是我爹从那和尚身上抢来的东西。”樊清和哧溜喝了口茶,缩在椅子里,滔滔不绝地介绍,一刻也停不下来:“他对我们这些子女也瞒得很紧,谎称是舍利子。当然,那老家伙的话,我是半句都不会信,也就只有姐姐那个傻女人深信不疑。有一回我偷偷去了那条甬道,听到他在那边自言自语,好像说这个是叫……结璘灯?”
薛琼楼依旧默不作声。
兰膏停室,日安不至,龙衔烛而照之。[注]
因生于逆鳞之下,故世人称之结璘灯。
风陵园这么大一个棋盘,只用来对付区区一个姜别寒,实在是明珠弹雀。他志不在此,真正的目的是这盏灯。
樊清和管不住自己话痨:“你找这个,到底有什么用啊?”
他抬起目光,态度有些冷淡。
“别误会,我就问问,没有其他意思。”樊清和嬉皮笑脸:“我可不像我爹,没抓紧这桩福缘,反倒被它砸死。”
薛琼楼把灯收了起来,这才正眼看他:“你话是不是太多了?”
“交朋友容易,交知己却难。”樊清和笑嘻嘻地:“姜别寒对你开诚相见,你却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我看你也不把他当回事。倒是咱俩都是一路货色,不如做半个知己吧。”
薛琼楼淡淡地扫他一眼。
樊清和天真无邪的笑意微微一顿,“我们这就要分道扬镳了?”
“小人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他站起身,将半口没喝的茶放到桌面:“又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有何奇怪?”
“小人?”樊清和被这二字刺痛,笑意倏地收敛,身体前倾,咬牙切齿道:“伤天害理的事都是我爹做的,如今由我接管风陵园,绝对不会步他的后尘!若真要论问心无愧,世人谁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一旁端坐在椅子里的白衣少年已经不见了,他的话便在屋子里一遍遍回荡。
樊清和双臂撑着膝盖,呆坐半晌,又慢慢靠回去,不管茶水滚烫,大口灌了下去。
那些挑拨离间的口信,其实是他派人伪造的。
姐姐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死也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或许自出生起便是个坏胚子。
但从今天起,他便要小心翼翼地掩藏好自己的真面目,永远以天真少年的形象示人,提心吊胆地戴一辈子的面具。
樊清和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像要望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举起空茶杯,“一路顺风。”
像他们这种人,应该很难交到知己吧。
—
渡口管事低头呵腰,一个劲儿为先前的疏漏道歉,那个“一掷千金只为美人一笑”的富商,承包下所有飞舟之后,今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据闻是带着那个美人逍遥四处,为祸八方了。
姜别寒已经没力气跟他计较,先在渡口不远处找了座驿站,将蹙金鼎寄回剑宗,送到断岳真人手上。
飞舟悬停在渡口上空,舟底彩雀团簇,临近起行的时候,渡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才有一道浸浴着云霞的白虹飞掠上来。
薛琼楼这回耽搁的时间有点长,他随口解释是寄了封家书回去。
姜别寒没有多问,反倒被提醒了一句,意识到自己也该传信回宗门交代一下状况。
其余三人吵吵闹闹地走在前面,白梨有意落下一步,和他并肩,他双手笼着袖子,走得心不在焉,身上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被腥咸的海风一吹,冲淡了很多,但仔细闻的话,仍然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你又受伤了?”
薛琼楼思绪被打断,下意识抬起袖子,随即想到自己不该顺着她的话走,手腕在半空悬停,慢慢放下去,“是昨晚受过的伤。”
她突然靠近一步,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他步伐出现半瞬的滞涩,脸色都白了一度,可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里甚至还带几分调侃:“你不开心,就拿别人出气?”
“果然是背上的伤。”她绷着脸,语气严肃:“你去的是其他地方吧?”
薛琼楼笑意淡却,没有回答。
她仿佛洞察一切,显得他方才编的理由虚假而粗浅。这种感觉很奇怪,被窥探内心、揣摩用意的应该是别人,不该轮到他自己。
少年苍白的面容,像那条金鳞吐出的泡泡,被簇拥在辉煌的霞光中,格外虚无不实。他停下脚步,“手伸出来。”
白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乖乖伸出手,掌心朝上,他手移过来,五指轻轻松开,手心便多了一小点冰凉。
是凌晨被他抢走的黑珠。
“我说了,只是借走一会儿。”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现在物归原主。”
他离开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东西?可这粒神秘的珠子放在白梨身边,也只是暴殄天物,她维持着掌心朝上的姿势,手往前送了送:“这不是我的东西,那个玉灵说有一个女人……”
“我知道。”他掩映着霞光的浅淡笑意有几分真切,“你收好,往后会用得上。”
白梨觉得今天的他和往常不大一样,像一片暗潮起伏的河面忽然平静下来,湖光秋月两相和,赏心悦目。
她依言把手合上,收起来的时候摸到早上买的一袋糖炒栗子,还剩下大半,顺手递过去:“这个给你。”
薛琼楼本准备离开,又低下头。
白梨尴尬地伸着手臂。
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一路上都在辟谷,琼浆玉露都没喝几杯,她脑子一热却把糖炒栗子拿了出来,还是没吃完的半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