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鸾是什么人,没有人比他能看得更透。
天资卓绝,手腕出众,有容人之量,亦有取舍之道,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
他落下手,从枕畔摸到一块冰凉的玉佩,上面双凤盘旋,内外刻字,一面是“天下靖平”,一面是“碧天云海。”
指腹摩挲着这块玉佩,就仿佛前一世烈火加身的触感犹在身畔。他抬起手,眉心抵住玉佩边缘,想起他在山中竹苑时,听闻沈青鸾死讯的那一刹那。
茶倾弦断,万物同悲。
她为齐谨言夺得万里江山,为大启的安定拔除诸多祸患,然后被新皇赐酒,赴身黄泉。
而郑玄的前一世,也明知摄政王递过来的,是一杯可能置他于死地的毒酒,却还愿意放手一搏。把压抑的恋慕与浑身的骨血,都融化进这杯酒中,当作成全二字赠予对方。
只是,沈青鸾看错了人,他也错了。
掺杂着几缕雪白的黑发落在床榻上,伏在绣着白鹤的锦被绣纹之间。郑玄闭上眼,很轻地吻了下玉佩,声音低而温润。
“昭昭,这次,我一步都不会退。”
这块双凤玉佩,是得知前世沈青鸾死讯时,便想办法截留在身边的。后来重入庙堂的那些孤独寂夜里,幸好一直有它相伴,也不至于茫然之时,连自己的方向和目的也会失去。
仿佛贴身留着,握紧在手中时,她并未死去,而是静谧无言地陪伴在身侧一般……如果没有玉佩作证,前世种种,真如一场幻梦。
幸好。幸好一切都能重来,幸好昭昭没有看到他最无情、最冰冷的一面……
·
景王府。
帐幕低垂,珠帘轻晃。在憧憧灯影之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猛然抓住床柱,发出不大不小的叩击声。
外头被惊动的女婢添了盏灯,隔帘问:“……主儿?”
沈青鸾的声音迟钝了片刻再响起。
“无事,回去睡吧。”
她缓缓松开乍醒时所抓到的东西,另一手摸了摸脸,指腹擦着眉心到脸颊,很轻地抚过去。然后再折回手,仔细地抚摸了一遍,分辨着触感的不同。
……不对,刚刚感受到的……
难道,是错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是玄灵子才能叫的昭昭。
第5章
及次日,太子薨的亡讯传遍阖京,谥号明-慧。诸臣皆着丧服入帝宫,依例跪于灵堂之外,素斋三日,以守国孝。
有诰命的女眷奉命入宫,陪侍皇后易氏。朝中几个有家室的女官的正聘夫君,则免去了这份礼节。
皇帝哀伤甚重,于寝殿中卧榻。至外头的哭声弱了,才摆手唤来青竹。
“李相,沈卿,还有易侍郎。你去外头将他们几个给朕唤进来。”
“是。”
李相自是当朝丞相李凝,郑玄家父的弟子。是毫无根底的平民出身,郑父致仕前提携了他,而李凝又恰是一个心有城府、于这官场中滚打多年的圆滑之人,自郑父致仕云游后便一路高升,如今年不至四十,已做到文臣之首的位置。礼部侍郎易凌霄则是皇后易氏的亲弟弟,出身名门。
稍待了不到半刻,三人便进了帝宫后殿中。
圣人起不得身,先指了李凝道:“大宴之前,李卿呈上来的奏章,今日,你拿去吧。”
那是江南水患的折子,想是太子遇刺前递上来的,看如今情形,即便此刻皇帝批复了,倒还不如不批复得好。
李凝称了声“是”,随即便听得圣人口唤“沈卿”,便侧首朝一旁的沈青鸾看去。
沈青鸾一身素服,一根无华的玉簪将长发簪起,耳铛、戒指、珠串,上下皆无,尽数除了去。挺拔如松地立在下首,面色端正,凤眸沉如寒冰。
皇帝觑来一眼。他此时神思已有混沌之象,强逼出声道:“水患是当务之急,朕又逢此大殇,你同着李凝,理一理国政。”
沈青鸾早有预料,面色不变地接下话来。还未等皇帝再言,外头的哭声竟渐渐起来了。年纪尚轻的易凌霄侧耳一听,知是皇后携同女眷进了前面的堂中,故而哀声大振。
“凌霄。”皇帝待妻弟与外人不同,“你扶皇后来。外头有两位爱卿守着,朕心里安下许多了。”
李凝与沈青鸾一同退出殿中。御前侍奉的女婢适时掀了竹帘,请这二位重臣主持大局。
沈青鸾驻足立在一侧,见李凝亦随之停步,便转头看向他,正对上这位丞相雾沉沉的眼。
李凝道:“原以为,你会提一提五皇子。”
沈青鸾轻轻嗤笑一声:“明-慧太子尸骨未寒,棺木尚且是热的。沈某提这个,想折寿?”
李凝盯视她片刻:“五殿下实不算是一个好人选。景王心明眼亮,为何屡屡指点这一位,教老夫看不清楚。”
沈青鸾此刻听到齐谨言,真觉得李相夸自己这“心明眼亮”的几个字,实乃讽刺。她抬指抚了抚素服衣袖,回道:“丞相大人春秋鼎盛,何谈一个老字。”
交谈止于此。沈青鸾回到原处,见宫闱妃嫔与诰命夫人在前,便离得远了些。及至日暮时,诸事才告一段落。
她寻了一天都未寻到郑玄的踪迹,此刻嘱咐南霜去问,说国师大人在灵华殿中,祝祷明-慧太子羽化一事。
郑玄是明玑子门下,不与他们这些俗人一同哭灵守丧,也合情理。而正因他是明玑子门下,又是国师,所需做的事情一样也不比沈青鸾、李凝等经手的事务要少。
日暮昏黄,夕阳晚照。重重的霞光映在灵华殿殿门之前,交织出一片摇晃不定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