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华当即否定:“银针只能验出砒霜的毒,碰到蛇毒并无反应。”
蒖蒖回想这次赵皑的中毒症状,但觉与庄文太子临终前的很相似,都是恶心呕吐、晕眩、四肢无力、肌肉麻木,只是赵皑病势较缓,而庄文太子毒发迅速。设若太子是经食物中了蛇毒,那许多自己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倒是都有了答案:太子胃部有损伤,所以就算他与自己吃了相同的食物,中毒身亡的只是他,而自己虽晕厥却无大碍……想来那时自己有轻微破损的皮肤只可能是嘴唇或口腔黏膜。蛇毒隐蔽,事后就算太医们在太子口腔和呕吐物中验毒也很难验出所以然来,银针无效,哪怕让小动物去尝呕吐物,很可能也不会中毒……
如果是这样,下毒之人真是用心险恶……蒖蒖心寒了半截,这人熟知太子的身体状况,所以“对症下毒”,让太医看不出端倪,只能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会是程渊么?他懂蛇毒药性,必然知道如何用毒。那时太子在追查菊夫人之事,程渊若有所觉察,担心所作所为败露,会有加害太子的动机,但这动机足以令他如此铤而走险,竟敢毒杀储君么?如果是他,他又如何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把毒下到太子饮食中?就算用量甚少,但自己味觉灵敏,那点腥味会尝不出来?
蒖蒖反复回忆那日太子的每一道饮食,甚至怀疑那松江鲈鱼会不会中过蛇毒,但那尾鱼是自己在一缸活鱼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一直活蹦乱跳,哪有半点中毒迹象?想来想去仍找不到疑点,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蒖蒖只能暂时搁置这一问题,又去观察赵皑的情况。
巩店主在二楼分别为赵皑和蒖蒖各备一间房,供他们歇息,但蒖蒖心忧赵皑伤势,一直留在他房间中默坐着守护,不时看看他面色,试探他体温。到了夜间,感觉到赵皑额头有些发烫,蒖蒖便取来温水,拭擦他头部和手心,想为他降温,但赵皑眉头紧蹙,左右躲避着,开始梦呓。蒖蒖停止动作,轻声抚慰,赵皑却越来越激动,一壁唤着“蒖蒖”,一壁紧张地坐起来,双手胡乱挥动,似想抓住什么。
蒖蒖去握他的手,告诉他:“我在这里。”但赵皑恍若未闻,甩开她的手,依然叫着她的名字伸手向前,喘着气想起身。
见他声音与动作越来越大,情绪紊乱,却无清醒的势头,蒖蒖双臂搂住他两肩,轻拍他后背,连声唤:“二哥,快醒醒,我在这里!”
他还在挣扎,眼见就要挣脱她把控。蒖蒖双手不敢松开,又见他头不住转动着,满脸急躁,于是情急之下搂紧他,将唇贴于他眉心上,像母亲抚慰孩子一般,希望他在自己表达的关爱中找到安宁。
他果然安静了。当她徐徐放开他,拉开一段距离后,他睁开了迷惘的双眼,在烛红影里盯着她看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唤她:“蒖蒖?”
“嗯,”她微笑着应道,“是我。”
见他那兀自犹疑的神情带有两分孩子气,蒖蒖忍不住摸了摸他烧红的脸,温柔地看着他,再次肯定:“是我。”
他彻底清醒了,低目凝思须臾,忽地黯然问:“是我在梦中还是你在梦中?”
蒖蒖一怔,不太明白他语意所指。
“你对我这般温柔,是不是又认错人了?”见她似乎愕住了,他不由恻然一笑,手指轻托她下颌,闭目在她唇上印下轻浅一吻,旋即退后,睁开眼,水色滉滉的眸中逸出了他一向深锁于心的悲伤。
这深夜卧室中的独处,与这流转于唇际的温柔都似曾相识。蒖蒖忽然想起了曾经的一个梦……自己第一次酿好青梅酒那晚做的梦,梦见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又来相见……她脑中轰然作响,盯着赵皑轻声问:“那一夜,是你?”
赵皑无声地侧首,又吻了吻她,目光探入她眸心里,答道:“是我。”
蒖蒖不知所措地向后缩去,想起自己彼时的失态和他可想而知的痛苦,以及他此后若无其事地长久的掩饰,顿觉羞惭、愧疚与悲哀交织,一时竟无颜以对。
而赵皑一把握住她手腕,阻止她继续退缩。
“如果我今天就此死去,你会不会为我哭泣?”他问。
她没有回答,但双目凝视着他,一瞬不瞬。须臾,一滴清泪自右眼角坠下,莹光一现后,没入夜色浸润的阴影里。
他轻叹一声,拉她入怀,默默拥着她,良久后,在她耳边低语道:“蒖蒖,白日晼晚,人生苦短,希望我们不会成为彼此的遗憾。”
第五章 立储
任赵皑拥抱须臾,蒖蒖轻轻抽身而起,去取熬好的汤药让赵皑服下,收回药碗,搁回桌上,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蒖蒖忽然告诉他:“我忘不了庄文太子。”
“我明白。”赵皑执着地凝视她的背影,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应该相处了三个月。到明年大哥辞世满三年,你用三年的时间化解这三月带给你的喜乐与痛苦,够不够?我愿意等你。”
“他曾与我说,感情的深浅,不是以相处年限来论。”蒖蒖缓缓转身,对赵皑道,“你不知道这三月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段时日虽短暂,他却让我感觉到了男女之情最好的样子……我与他之间,有天然的吸引,也有因欣赏才华引发的相知相惜。我们在一起总有许多话说,他与我聊天,可以淡淡一语令我脸红心跳,也可以坦诚地与我谈心。例如身世,以往爱过的人,这种平时难以启齿的话题我们都能自然而然地与对方诉说……我都无法断定是从哪天起爱上他的,只觉相处多一日,便多爱他一点。当他那次因菌蕈之毒病危时,我感觉到了天崩一般的恐惧,才发现已对他情根深种,太怕失去他。”
赵皑勉强一笑:“大哥应该比林泓待你更温柔。”
蒖蒖道:“他很尊重我,对我的爱也不吝于表达,这是他有别于林老师的一大优点。”
赵皑遂问:“林泓不尊重你?”
“也不能那样说,但是他的尊重更接近客气,令你很难分辨这种尊重是对待爱人或是对待客人。”蒖蒖想想,又道,“林老师自矜而内敛,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愿主动流露。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令他生气,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放低姿态去取悦他,每天都在猜测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为此时悲时喜,忐忑不安。而庄文太子的尊重,是愿意倾听我的诉说,愿意将心比心,借我的眼睛去看待世事。所以他懂得我的欢欣与悲苦,也明白我的遗憾与希冀……他一直妥善护我周全,我想到的,他已先帮我做了,没想到的,他也为我做了……他的尊重,是理解,是呵护,是以诚相待。他对我的感情,也表现得明明白白,不需要我猜,让我可以放下所有伪装与戒备,安心与他相守。所以,自他离开后,我每一天都在怀念他。”
“其实,我也很尊重你,对你的爱也不吝于表达。”赵皑徐徐道。
“嗯,是的。”蒖蒖当即肯定,然后道,“可是你非但不吝于向我表达,也不吝于宣之于众,让大家都知道,这有时会令我很尴尬。”
“所以所有的甜言蜜语,私下与你说就好了,当着外人,面上要装作云淡风轻,相敬如宾。”赵皑恍然大悟,扶额道,“我又输大哥半目。”
蒖蒖不禁一笑,但很快收敛笑意,对赵皑道:“我心里仍记挂着你大哥,何况他走得不明不白,这事像块沉重的大石一直压在我心头,如果抛开这疑云,不去探寻真相,为求安稳而接受你,无论对你还是对他,都不公平,我会于心不安。”
赵皑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也不会强迫你接受我。那么就让我们顺其自然吧,我们仍旧可以做朋友,关于大哥的真相,我们继续探寻,有朝一日水落石出,相信上天会给你最好的安排。”
蒖蒖又将关于蛇毒的猜想与赵皑说了,赵皑思忖后道:“这个设想是有可能,但证据不足,且无法确定蛇毒是下在什么饮食中,暂不能报与官家知晓,否则细节未明,你作为为东宫饮膳先尝者,无论毒是不是你投的,都摆脱不了罪责。待找到更多证据,投毒者是谁也有些眉目了,我们再一同回京,澄清此事。”
两人相对说着话,不觉天将欲曙,一层红色的光窥窗而入,洒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蒖蒖见状一愣,旋即快步走去推开了窗,只见正前方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这间房是朝东的,可以看到日出。”蒖蒖惊喜地回首对赵皑道。
赵皑闻言起身,含笑缓步走到蒖蒖身边,举目望向那轮红日。
近处田地里的麦浪随微风起伏,被初升日头镀上了金红色的光芒,与霞光相映,辉煌似锦。而东方渐白,远方近地平线处又呈出了一痕新绿,如初春草色,浅鬣寸许。
蒖蒖遥指那一抹绿意,问赵皑:“那是什么?”
“那里是水稻秧畦。”赵皑欣然笑道,“秧苗已育好,待二麦收割后就可以插秧了。”
蒖蒖顿时笑逐颜开,对赵皑道:“恭喜,恭喜!你计划中的稻麦两熟指日可待。”
“同喜,同喜,”赵皑微笑与她相视,“这里也有你的功劳。”
蒖蒖与赵皑并肩而立,仰面承接着旭日金辉,浑然忘却了昨日的惊惧、忧虑与悲伤,带着笑容迎接满含希望的新一天,只觉日光温煦,薰风柔软,一切刚刚好。
良久后一侧首,才发现赵皑在微笑着注视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蒖蒖避开他目光,赧然转过头去。
“希望有一天,我这只萤火虫也可以化作这样的一束光,为你点亮无限喜悦,驱散所有悲苦。”赵皑在她身侧对她说,然后淡定地收回目光,依旧负手而立,与她一同看向那白水青秧、柔绿一痕处。
罗世华的药果然有效,赵皑回去休养数日后,中毒症状完全消失,伤口也愈合了。他很快又潜心处理公务,于稻麦耕作交替时四处巡视,常为此废寝忘食。而不久后,却有中官自临安来,向他传达了皇帝要他暂时回京议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