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宋婆婆切除鱼目,开膛去内脏,边操作边对蒖蒖道:“河豚毒素主要在血、眼睛和除精巢白子以外的内脏。卵巢与脾脏毒性最大,春夏之交,将要产卵时的雌鱼最毒。肌肉无毒,若处理妥当,去净内脏血筋,便可食用。白子与鱼皮毒性甚微,白子柔滑细嫩,又称‘西施乳’,鱼皮红烧胶质丰富,味道似甲鱼裙边,亦可酥炸,做好了也很美味,但不宜多食。”
她带着蒖蒖将几尾河豚处理好,细心去除内脏,将鱼肉置于流水下反复冲洗,嘱咐蒖蒖道:“一定要记住,去内脏时不能把内脏戳破,例如胆囊,汁液一旦沾染鱼肉,再怎么冲洗炖煮毒素也难去尽。”
她将一部分洗净的鱼肉鱼骨略煎了煎,用高汤炖煮,又换了块干净砧板,将剩下的鱼肉搁上去,另取了把斫鲙的刀,开始引刀自上而下,斜斜地将鱼肉斫成薄至透明的鱼片。但这细致刀工颇费眼神,她年事已高,视力减退,斫起来颇吃力,便把刀交给蒖蒖,让她来斫。
蒖蒖略犹豫,鲈鱼鲙之事已成她心中一道深重的阴影,她至今无法确定太子之死是否与鱼鲙有关,自此后一直避免斫鲙,湛乐楼的菜肴里也从无鱼鲙。现在虽然接过了宋婆婆的刀,但迟迟不提刀去切那块鱼肉。
“你是怕鱼肉残留毒素,斫鲙会害人么?”宋婆婆问,旋即又道,“放心,我已经处理好了,没有纰漏……食材本身是不会害人的,害人的是含着毒素的人心。”
蒖蒖微微一凛,然后振作精神,定睛开始斫鲙。一片片鱼鲙如冰绡般自刀刃边飘落,在这运刀自如的快感中,她开始感觉到此刻湛乐楼中的宋桃笙与尚食局中快乐自信的吴蒖蒖正在逐渐相遇。
河豚鱼鲙斫好,摆盘完毕,鱼汤也熬成了乳白色。宋婆婆又在汤中加菘菜、蒌蒿、荻芽同煮,告诉蒖蒖:“本地人吃河豚,都会加这三种菜同煮。我这几十年来,都没听说有人吃了这样煮的河豚中过毒。”
宋婆婆另炸了少许鱼皮,烤好白子,配以酱料,与鱼汤、鱼鲙一起,奉于赵皑及卫清浔面前。卫清浔盛情相邀,请宋婆婆与蒖蒖坐下同食,宋婆婆再三推辞,蒖蒖心想,若是寻常宴席,自不便与客人同食,但今日食材与众不同,理应先为客人试毒。遂坐下来,命小鸥为自己备上餐具。宋婆婆见她应邀入席,也随她入座。
在这些菜式中,赵皑似乎对河豚鱼鲙最感兴趣,率先伸箸向鱼鲙。蒖蒖立即请他稍待片刻,欠身道:“鱼肉虽经反复冲洗,理应无毒,但为防万一,请许我先为大王试毒。”
赵皑却摆首,淡淡说了一句:“我相信你,你又不会害我。”然后径直搛了片鱼鲙,蘸了酱汁,送入口中,少顷,对宋婆婆一笑,“清爽鲜美。”
“大王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很熟悉呢。”宋婆婆亦笑道,“我以前有两位邻居,其中那娘子也跟我学烹制河豚。她的夫君整天看书或外出,对娘子冷冷淡淡地,我总觉得他不甚喜欢他娘子,但当他娘子第一次在我指导下做好河豚,自请先为夫君试毒时,她夫君也是这样直接吃了,说:‘你又不会害我。’”
说到这里,她左右一顾赵皑与蒖蒖,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蒖蒖听后当即问宋婆婆:“婆婆说的,可是吴娘子与她夫君?”
“正是。”宋婆婆肯定道。
蒖蒖又问:“她夫君吃后没事吧?”
“没事。”宋婆婆道,“吴娘子学得很认真,烹饪过程极为细心,不会出纰漏的。以后我又见她为她夫君做了几次河豚,都没事。”
蒖蒖不再就此追问下去,然而想起自己年少时所见,秋娘对河豚深恶痛绝的态度,心中又有一朵疑云浮升而出,挥之不去。
席间卫清浔问赵皑最近在忙些什么,赵皑说在筹修圩堤的钱。蒖蒖见他提到此事眉头深锁,甚为忧虑,遂问他:“进展不太顺利?”
赵皑道:“足够坚固的圩堤,需要宽七尺,高一丈三尺,还须在堤上种植杨柳和榆树,如此,每修复一里,仅土石材料钱就要一百二十贯。而每个工人每日工钱一百文,修一里的工钱算下来要六百六十多贯,加上材料钱和粮食,一里所费近八百贯。这还只是修复旧圩堤的费用,如果修筑新圩,每一里的工钱还得翻倍……州府钱谷空虚,义仓、常平仓的备用钱粮不能全用于修圩田,所以挺难的。”
“那需要修复多少里?新筑多少里?”蒖蒖问。
赵皑答道:“我仅算了这两年亟须修的,仅惠民、化成两圩,就需要修复四十里,新筑九里,预计全修好,所须的钱总要四五万贯……我上奏请官家从内藏库支拨部分钱粮给宁国府修圩田,官家虽恩准了,但拨出的不是钱粮,而是三十道度牒。这确实是特别的恩典,支拨给州郡用于工程的度牒一般不会有这么多,可需先变卖才有钱,而此番诏令给度牒定的价是每道五百贯。三年前也曾拨给宁国府十道度牒贴充开浚所用,那时定价为每道四百贯,这十道都卖了一年多才卖完,而今价五百,恐怕更难卖出。”
度牒原为唐朝时起,朝廷颁发给僧尼,以表其出家人身份的凭证。持有度牒可免徭役和赋税,州郡官府可公开出售度牒,将所得贴补各项支出。后来度牒在民间流通,竟如会子一般有了钱币的功能,可购买物品,乃至购房置地,所以内藏库支拨度牒也是对州郡官府的财政支持,但若一时不能卖出便不能变现为经费。
卫清浔听了安慰赵皑道:“此事不急。度牒我可先买五六道,加上州府现在可支取的钱粮,圩堤大王且先修着,这两年中剩余度牒总能卖出去的,宁国府也不断会有赋税入库,修完这四五十里,并非难事。”
赵皑略一笑,低目思量间忧色不减。
待二人走后,蒖蒖一直记挂着圩田之事,思索一夜,次日一早便赶往城里,去鹿鸣楼找卫清浔。卫清浔见了她亦很高兴,带她入自己园子,在潺湲溪水上、荼蘼花影下的亭中坐下,不紧不慢地为她煮水布茶,才问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蒖蒖问她是否还想获得湛乐楼的经营权,卫清浔便笑问:“你想通了?”
蒖蒖道:“我可以如你建议的那样,把湛乐楼交给你经营,我自己主持拟定两家酒楼的饮膳食单,并指导厨师膳工,协助你管理酒楼。至于以后你给我多少利润,这个好说,我只要求你向宁国府购买十二道度牒,并把其中六道给我,作为购买湛乐楼经营权的费用。”
“十二道?真不少呀。你要六道也是开了个高价,三千贯钱可以在城中买所不小的宅子了。”卫清浔含笑道,虽然表示着对报价的意见,但她看起来毫不惊讶,继续从容不迫地为蒖蒖斟着茶。
“我将来可以为你赚回来的,比三千贯多得多。”蒖蒖胸有成竹地说,“这点你肯定能看出来。你能花六千贯作为买官田的定金,自然也可用来买十二道度牒,这事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何况买来的度牒是可以保值的,就算不用,存在那里,迟早还会增值。”
“我喜欢你的自信。”卫清浔一哂,“我可以直接给你三千贯,何必要那度牒。度牒现在定价太高,民间可值不了这么多钱,现在拿出去卖,一道至多能卖四百贯。我可以眼睛都不眨地抛出六千贯去下定金,是因为我知道这钱会退回给我,而拿去买度牒就不一样了,我必须考虑风险,承诺买五六道,是给魏王面子。说到底,这度牒与会子一样,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不像真金白银那样本身就很贵重。朝廷需要钱了,几万道一发出去,民间的价很快就会降下来。当初元丰年间,一道度牒价值三百贯,到了大观年间,民间就已贬至九十贯,南渡之前,还曾跌到六十贯。所以,多收度牒和收会子一样,是有风险的。”
“如今与南渡前不一样。”蒖蒖镇定地与她说明,“南渡之后,先帝立了新法,朝廷谨重爱惜度牒,不轻易出卖,每次增发度牒,往往不过千余道。度牒很快从六十贯增至百贯一道,此后价逐年攀升,很多富户拿着钱也买不到度牒,所以如今才会定价五百。度牒关系徭役赋税,比会子本就多了一层价值,又获先帝及今上重视,甚至规定在会子大量增发,导致贬值时,可用度牒收兑会子,所以度牒很难再大幅贬值。你若信得过我,不妨多收度牒,过几年再看看,或比黄金更能保值升值。”
“你怎么会懂得这许多?”卫清浔端然坐直,凝眸打量蒖蒖,道,“这些事不是一个酒楼女子会知晓的。”
蒖蒖一时语塞。关于度牒与会子的事,她是伺候官家时从官家与大臣的议论中听来,刚才急于说服卫清浔,顺口把这些道理讲出,却忘了这可能引起卫清浔对自己身份的质疑。
思忖再三,她低目答道:“是魏王告诉我的。”
卫清浔又展颜笑了:“魏王,看来你与他相识已久了。”
蒖蒖掩饰道:“他来宁国府,视察乡里时才遇见我的。”
“不是。”卫清浔断然否定,冷静地盯着蒖蒖道,“你平时与人说宁国府方言,而与魏王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临安官话,官话说得比方言好,所以你是从临安来的吧?”
蒖蒖无语。卫清浔又分析道:“宋婆婆做的都是民间菜式,而你做的,从食材到烹饪方法,乃至摆盘、菜名,往往都会精致得多,更像文人菜和宫廷菜,若我所料未差,你或许曾高就于尚食局。”
蒖蒖勉强一笑:“我不过是在临安的大酒楼学过一招半式……”
“别再掩饰了。我听说过东宫松江鲈鱼鲙之事,也知道魏王被外放至此的原因,再目睹他对你的情意,不难猜到你的身份,所以……”卫清浔莞尔一笑,朝蒖蒖彬彬有礼地欠身一揖,“幸会,吴典膳。”
见蒖蒖苍白着面色无言以对,她又温言安抚:“别担心,我很欣赏你,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证实了此事,以后也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宫中那些事,你怎么会知道?”蒖蒖问她,“难道已传至民间,人尽皆知?”
“那倒还没有。”卫清浔坦然告诉她,“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出自戚里……先帝的母亲显仁皇后,是我的曾祖姑。”
蒖蒖意外地直视她,讶然问:“我以前为何没见过你?”
卫清浔道:“我哥哥当年不愿受父母管束,到宁国府开了这鹿鸣楼。后来又被爹爹硬叫回去做官,便把这酒楼交给了我。我到宁国府五年了,偶尔回临安,也不爱赴宫中宴集,所以我们之前没遇见过。”
蒖蒖起身朝她深施一礼,郑重道:“幸会,卫小娘子。”
“千万别这样唤我。”卫清浔笑道,“我一听人叫我小娘子就浑身起寒栗……你直呼我名字清浔便好,我也唤你蒖蒖……人前唤桃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