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举手齐眉,向皇帝行大礼谢恩。少顷抬起头来,勉力呈出微笑,然而还是有一滴锁不住的泪划过上扬的唇角,无声无息地在地上烙出一个湿润的圆。
太后见林泓仍沉默着跪于殿中,遂对他道:“宣义郎,老身允你所请,稍后你去园中挑选古梅,看中哪株便告诉宫苑使,让他派人送到你宅中去。”
林泓叩谢太后恩典。太后让他平身退下,再一顾张知北,张知北会意,立即命乐伎奏乐,很快殿中笙歌再起,舞袖翩翩,又恢复了起初的升平景象。
林泓趁周围人热火朝天地把酒行令之际离席,悄然走至殿外。刚下了玉阶,便听身后有人唤他“林泓”,他闻声转身,尚未看清来者,那人已闪电般出手,一拳击在他左颊下方。
林泓凝神站定,抬首与正怒目瞪他的赵皑对视。
赵皑挥拳还欲打他,但被赶过来的几名内侍又是抱腰又是压手地拦住了。
林泓引袖拭去唇角流下的血痕,向赵皑拱手长揖,默默退后几步,再转身离去。
他对赵皑愤怒的原因心知肚明,不想解释什么,亦不想报复他的暴击,自知与蒖蒖今日所承受的相比,这点痛苦和折辱根本不值一哂。
正如柳洛微所说,自从知道蒖蒖是张云峤之女后,每次见她都成了一种煎熬,他难以抑制接近她的渴望,但理智又无时无刻不在警告着他,逼他远离她。她的微笑,她的拥抱,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和在他耳畔的轻言软语都化作了蘸蜜的钥匙,他才刚觉出甜意,转瞬间被开了锁的童年的记忆又一页页飞出,把心割得鲜血淋漓。
也曾想过与她好好说明,从此断了来往,但又怕这样分手太温柔,反而彼此都尚存希望。蒖蒖感情炽热,而他在她面前总是不够坚定,若她哪天再来找他,在他面前哭泣,抑或突然拥抱他、亲吻他,他只怕会罔顾孝义,再次与她坠入修罗道。
就这样在犹豫不决中一天天拖下去,终于到了太后重提赐婚之事,避无可避的时候。听到太后问话之后他还在考虑如何温和地推却这桩婚事,而柳洛微要赠翠镯给蒖蒖,蒖蒖那时的沉默尽入他眼中,他便明白这个镯子刺痛了她。那么就这样吧,索性继续用梅妻鹤子彻底让她痛一回,她或许会恨他,然后也会对他死心了,举目向前看,去寻找比他更好的归宿。
他漠然朝梅林走去,心想,这大概是目前所能有的最好结局。
“二大王息怒,今天宗室戚里欢聚一堂,切勿让他们看笑话!”抱着赵皑腰的内侍连声相劝。
赵皑兀自喘着气,但扬起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夏天的风雨说来就来,刚才还骄阳似火,转瞬间一阵野马奔腾般的狂风掠过,三两下吹散了阳光,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雨大滴大滴地砸向地面。
赵皑承受着雨滴的冲击,忽然想起蒖蒖:她在哪里?还在殿内么?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殿中,四下一顾,没有发现蒖蒖,当即又转身出门,一头扎进越来越密集的雨柱里,向遇见的内侍追问蒖蒖的行踪,然后奔向园中去寻她。
蒖蒖在林泓出门之前便已悄然离去,漫步于偌大的聚景园中,但也不知该往何处去。茫然独行半晌,感觉到雨落了下来,但头晕乎乎的,也没想到找个地方避雨。
迎面奔来三五个将荷叶顶在头上挡雨水的小内人,其中一位见蒖蒖傻愣愣地站着,便分了一片荷叶递给她,和言道:“姐姐,这雨会下大的,你还是赶紧找个屋檐避避吧。”
蒖蒖接过,小内人又继续奔向远处亭榭。蒖蒖看着手中荷叶,顷刻间泪如雨下,旋即埋首于荷叶中,像个孩子般大声哭泣,在一阵阵电闪雷鸣中释放压抑了许久的悲伤与委屈。
就这样哭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人靠近,一把自她手中抽走了荷叶。
蒖蒖抬起头,看见了如她一般被淋得浑身湿漉漉的赵皑。
“你胡乱答应什么!”他在风雨声中紧盯着她高声斥问,“你知不知道答应入东宫就等于答应给太子做侍妾!”
“那又如何?”蒖蒖冷冷地扬首,“如今我命都可以给他,何况是做一侍妾。”
“你应该嫁的人是我!”赵皑忍无可忍地怒吼。
蒖蒖一惊,与他四目相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到我身边来,”他朝她伸出手:“我会让这漫天风雨在你面前绕道而行。”
她反而退后两步:“大王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误会。”
他有满腔情意想表达,她却没有给自己听他说的机会。他又气又急,不知所措之下忽然一把拥住她,低首向她的唇吻去。
蒖蒖迅速侧首避开,他的吻落在了她耳下。
她猛地推开他,扬手狠狠地甩向他面颊一巴掌,然后疾行数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赵皑跟在她身后想追去,却见前方走来几个撑伞的人。为首的宦官在蒖蒖面前止步,欠身道:“吴典膳,太子妃命我来寻你。往东宫的车舆已备好,请随我回去吧。”
蒖蒖认出来者是如今的东宫都监杨子诚,遂点点头,与他见礼。
杨子诚示意身后内人为蒖蒖撑伞,带她离开,然后朝赵皑深深一揖,恭谨地连退数步,才追随蒖蒖一行而去。
赵皑独自立于无边的雨中,看着蒖蒖逐渐自他的视野中淡出,目中雾水朦胧,也不知是雨是泪。
蒖蒖随太子妃来到东宫,太子妃选了一极清雅的院落给她居住,又拨两名侍女伺候她,待她沐浴更衣后,亲自到小院来看她。
太子妃钱氏脸庞圆润,眉眼弯弯,朱唇含笑,观之可亲,一见蒖蒖行礼即双手虚扶,示意免礼,然后让蒖蒖在茶床上与她相对而坐,和颜悦色与她说话:“不瞒妹妹说,此前官家有意让太子纳妹妹为侧室,皇后知晓后便先与我说过,对妹妹品格性情有颇多赞誉。我虽人在东宫,但对妹妹事迹也略有耳闻,一向钦佩妹妹才能,得知妹妹将入东宫,十分欢喜。谁知后来又听太子说,妹妹另有所爱,不愿领官家旨意,我还好一阵惋惜。不想今日有此机缘,我们又可以一起长居东宫了。”
蒖蒖见她如此示好,不免暗暗猜度其中有几分真意,心想哪有女子见丈夫要纳妾而不妒忌的,太子妃这样说多半是掩饰醋意,故意试探,遂道:“奴早听说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因此一直不愿纳妾。奴也并无任何妄念,入东宫只是奉官家之命伺候太子饮膳,对太子妃也自会奉若主母,尽心服侍,不敢有丝毫懈怠。”
“妹妹不必如此见外。”太子妃叹了口气,黯然道,“我知道说来你不会信,可我是真想让太子纳妾……你还记得孟云岫之事吧?去年十月,我为太子生下长子,那孩子是脚朝下出来的,让我吃尽苦头,痛了三天三夜。好容易生下来了,但我身体因此受损太重,恶露不止。太医叮嘱我务必耐心将养,至少一年不能与太子同寝。太子在我怀孕时便一直未纳妾,如今又这样,我甚感惭愧,便想请他纳了云岫,却没料到后来闹出那桩事来。好在妹妹聪颖,想出那个惩罚于蕊儿的法子,平息了此事。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天意,让妹妹因此与东宫结缘。”
蒖蒖这才明白,原来孟云岫一事有这等内情。想必当时太子妃急于给太子纳妾,而东宫里的内人见太子妃和善,常有忤逆或僭越的言行,太子妃不想从中提拔,才极力向太子推荐孟云岫。
太子妃随后也证实了这点:“我也能猜到,官家要妹妹来东宫,是觉得我软弱,管不住底下人。这我承认,做女儿时父母将我保护得太好,东宫里那些糟心的事我以前没见过,也不知如何应对。原想让云岫助我,却无意中害了她……我也因此想通了,我确实需要一个强势的人来协理东宫内务,而你是官家与孃孃选择的,人品我信得过,所以,我很希望妹妹能放下心结,与我一同关爱太子,处理好东宫内务,为他分忧。”
说到这里,太子妃握起蒖蒖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今日我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非矫饰。万望妹妹允我所请,代我服侍太子。日后你我姐妹相称,我必不会亏待你,给你我所能给的最高名分。你需要什么,也尽管与我说,我自会一一为你添置。”
蒖蒖抬首与她相视:“所以,太子妃与官家、皇后一样,都觉得我成为太子侧室是最好不过的事,你们乐见其成?”
“那是自然。”太子妃微笑道,“妹妹不必有什么顾虑。虽然你现在未必喜欢太子,但相处一些时日你就会明白,他是再好不过的人了,你会愿意长伴他身侧的。”
见蒖蒖默然不语,太子妃又安抚道:“你也不用担心,且先做典膳,不必侍寝。待过段日子,你与太子两情相悦了,我再择良辰,让太子正式纳你为侧室,并上报官家,请官家封你为郡夫人。”
“择日不如撞日。”蒖蒖当即应道,直视着太子妃,镇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既然大家都觉得这是桩美事,我愿意今晚就为太子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