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入春了天气仍很寒冷,山上积雪未消,他的手徐徐自墓碑上方拂过,墓碑上的一层残雪随之簌簌而落。蒖蒖愣怔着,目光移向墓碑,见那碑刻刀凿痕迹犹新,像是一年之内立的。
“你的母亲,原是先帝身边一名内人,曾获先帝另眼相待,因此,太后也颇不待见她。”见蒖蒖安静下来,程渊开始讲述,“后来,她与一位宫外之人相恋,逃出宫去,生下了你。丈夫死后,她改了名字,带你到了浦江,将你抚养长大。但是,先帝临终时曾下旨,要人将她寻回,殉葬,所以这么多年,她始终面临慈福宫的追捕。当年她在宫中,与我私交甚笃,我一直想帮她化解这一场灾厄。我在浦江遇见她时,决定立即把她带回临安,是因为你的疏忽,导致纪景澜已经发现她不是寻常人,我必须让她置于我的保护下,不让纪景澜继续追查。我准备回到临安后好生劝太后,往事已矣,不如慈悲为怀,饶她一命,让她正式向太后赔罪,求得太后谅解。凭我如今的能力,我相信可以做到,如此,她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可以与你继续平安度日。但是不曾想,她在来临安的途中,本着一颗善心,在客栈照料一位身染伤寒的小姑娘,结果自己也染上了这恶疾,到临安不久后就病逝了。”
言罢,程渊取出一封书信,递与蒖蒖。蒖蒖接过打开信笺一看,映入眼帘的小楷秀丽如兰竹,果然是自己熟悉的母亲的笔迹。
那是母亲临终前写给自己的信。蒖蒖匆匆看完,见信中叙述的前因后果的确如程渊所说,丝毫不差,且母亲又在其后劝蒖蒖,生死有命,不必过于悲伤,亦不必怪罪和怨恨他人,纪景澜、程渊、太后皆非恶人,不过是做了他们觉得理应为之的事。自己愧对先帝,有负其恩宠,亦愿早日于九泉之下向先帝请罪。希望蒖蒖以后好生照顾自己,以善待人,知惜福,会感恩,早日觅得良人,余生平安喜乐。
那字写得颇从容,毫不紊乱,想来不会是被程渊逼迫着写的。蒖蒖看完已信了八九分,霎时心中大恸,跪倒于墓前,一声声唤着“妈妈”,放声痛哭。
程渊又道:“你入宫不久后向我追问母亲下落,我怕你那时不懂宫规,关心则乱,乍闻噩耗,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没立即告诉你。如今你经这一年历练,已沉稳许多,见识也大增,想必能理解这些事了,于是我决定如实告知。逝者已无法复生,而你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好在你聪明,坚韧,性情也讨喜,在这宫中活下去并非难事。何况你赶上的是一个清明的时代,有才华之人不会被红尘埋没。你继续历练,好好雕琢自己的技艺,将来前途,不会止步于掌膳。”顿了顿,他补充道,“日后你若有何难处,也可告诉我,我会帮你。”
他后面的话蒖蒖已无心再听,扑倒在母亲墓前哭至几乎无法呼吸。程渊亦不劝慰,默默立于一侧守着她,听她的悲泣声在四山岚色中回响,直到暝意蔓延入峰峦,才催促蒖蒖随其离开。
程渊与蒖蒖同乘一车,前往北大内。蒖蒖于途中逐渐抑制住泪水,开始重新梳理思路回忆母亲之事,须臾问程渊:“我妈妈是尚食局内人么?”
程渊回答:“不是。”
蒖蒖又问:“那为何她会有刘司膳的食谱?”
程渊垂目想想,道:“她们是好友,刘司膳赠她食谱不足为奇。”
来到慈福宫,程渊仍不忘找来笔墨让蒖蒖画了铁锅图纸以交差,但没让她见其他内人,命人安排了寝室让蒖蒖尽早歇息。
翌日四更,北大内宫门甫开,殷瑅便进来接蒖蒖,与他同行的不是内侍,而是赵皑。
“我刚接了官家口谕,二大王恰巧便知道了。然后他恰巧路过皇城司,就进去告诉我,恰巧他今日没事,想策马沿着宫城走走,不如与我同来。”殷瑅笑着告诉蒖蒖。
赵皑以肘击了殷瑅胸口一下,在殷瑅含笑退后之时上前欲与蒖蒖说话,却发现她双目红肿,神情忧郁,立即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谁欺负你了?”见蒖蒖不答,他一蹙眉,“我去问程渊。”
蒖蒖当即唤住他,黯然道:“我没事……只是昨晚梦见我妈妈了。”
第十章 樱桃经雨
蒖蒖不忘官家的嘱托,让赵皑和殷瑅先带自己去清河坊陈氏面食铺买鹌鹑馉饳儿。
国朝不实行宵禁,亦打破了坊市限制,殷瑅为蒖蒖驾车,赵皑乘马行于牛车旁,一路行去,但见沿途灯火通明,四更时夜市未罢,早市已开,许多店铺开着门迎客,御街两侧还有许多搭在街边的摊点在热火朝天地卖各类吃食:羊脂韭饼、糟羊蹄、羊血汤、姜虾、海蜇、煎白肠、煎鸭子、煎鲚鱼、香辣素粉羹、清汁田螺羹……
待到了清河坊,又见两边有好几家面食店,各有厅院及东西廊庑,门首用枋木扎成山棚,上面挂着半边猪羊以招徕食客,今日店内人气都很旺,大多坐满八九成。
蒖蒖等寻至陈氏面食店,一进门便有人笑脸相迎,引他们入座。两壁挂着食牌,写着店内食物,有猪羊生面、丝鸡面、鱼桐皮面、笋泼肉面、子料浇虾面等面条,以及石髓羹、杂彩羹、诸色鱼羹、三鲜大骨头羹等羹汤,亦少不了软羊腰子、鳖蒸羊、夺真鸡、冻肉、鱼茧儿等肉食。馄饨与官家要的馉饳儿亦在其中。
蒖蒖下单买了馉饳儿,等待时赵皑见时辰尚早,便建议在此进早膳。赵皑与殷瑅点了两碗三鲜面,蒖蒖点了个素的七宝五味粥,三人相对正要进食,忽闻邻桌有人惊喜地扬声唤:“吴蒖蒖!”
蒖蒖闻声侧首看去,亦和颜悦色地打招呼:“韩素问。”
韩素问端着自己那碗大片铺羊面无比自然地挪到他们这一桌,问:“蒖蒖你怎么在这里?”
蒖蒖尚未回答,赵皑即轻咳一声,待韩素问转而看他,他一顾蒖蒖,淡淡道:“这是吴掌膳。”
“我知道,我们认识。”韩素问迅速应道,坦然笑着看赵皑,似乎表示他这介绍是多此一举。
赵皑无语,伸手去持箸,挑了几根面,却未立即进食。殷瑅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含笑对蒖蒖道:“吴掌膳,我们尽快吃了,早些回宫。”
那声“吴掌膳”他加重了语气,韩素问忽然有些明白了,对赵皑笑道:“虽然我与吴掌膳挺熟的,但兄台不必担心,如果我给她写信,那一定是要用处方笺的。”
蒖蒖恼火地想起他之前说的,若医官给姑娘写信用处方笺,即是指姑娘有病,而绝非喜欢她。而韩素问还兴致勃勃地想给目露困惑的赵皑解释:“这里有个典故……”
蒖蒖当即拈起一根干净木箸敲了敲他乌纱幞头:“闭嘴吧,你!”
这一敲,蒖蒖忽然发现韩素问穿的是大朝会要穿的公服,才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一,宫中有大朝会。
“你这小医官也要参加朝会?”蒖蒖问韩素问。
“是呀,今日大朝会,京中所有官员都要参加,包括杂艺官和医官。”韩素问道,又目示适才自己所坐那桌,“他们是我朋友,一位在书院,一位在画院,今日都要参加大朝会。”
蒖蒖循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见那二位青年官员也都穿着青绿公服,见她相顾,均搁箸向她作揖。
蒖蒖还礼后举目四顾,见周围大半是穿公服的官吏,只是大多披着抵御风寒的斗篷或黪墨色凉衫,所以刚才未曾留意到。
“你们这些官儿,怎么都不在家进早膳,全到店里来吃?”蒖蒖再问韩素问。
韩素问答道:“寒门出身的青年官员,若在京中无甚根基,居住已大不易。俸禄有限,若租一小院,再买一匹马,雇个看门的院子,就所剩无几了。请不起厨子,买不了侍女,若又未娶妻,或娶的是个爱睡懒觉的娘子,那谁给我们做早膳?不都得出来吃么。”
稍后几人进食毕,店家也把之前下单的鹌鹑馉饳儿做好送来了。那馉饳儿是状似包子的带馅面食,不过造型更美观,看起来像花蕾。以油煎熟,此时每三个用一根竹签穿着,表皮洒了薄薄一层盐。
赵皑一见便笑了:“这是爹爹年轻时就爱买的小吃……他和翁翁都有不时遣人出来买民间饮食的习惯。”
蒖蒖让店家把馉饳儿装进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然后与众人出门回宫。
有朝会时皇城开的是北边的和宁门,门外有待漏院,供早到的官员休息。蒖蒖等人一路前行,见御街上穿着公服的朝士如云,均骑着马,因快到五更,朝士们都行色匆匆,显然有许多人还未及进早膳,路过卖炊饼、包子、馉饳儿等易于携带的食品的摊点,便驻马而立,买几个早点又迅速前行,其中不少甚至一边控马一边在马背上进食。
有一位官员乘马走在蒖蒖车旁边,黪墨凉衫下露出的是绯罗袍、皂皮履,看起来像是四品官员。蒖蒖自窗内褰帘望去,发现他身形有些眼熟,仔细看他侧面,认出此人竟是纪景澜。此刻他行于周遭一干绿衣郎之中,单手策马,挺身扬首,任清风吹动颔下美髯,意态十分潇洒。
然而,行至一个卖饼的摊点边,他忽然“吁”地一声勒马,保持着优雅状态,朝摊主从容侧首,道:“两个羊脂韭饼。”
本来蒖蒖家中变故因他而起,虽然他是公事公办,秋娘也说不能怨他,但蒖蒖仍免不了对他有怨气。适才初见,本不想理他,但此情此景令蒖蒖诧异之余又觉有两分可笑,忍不住扬声唤了他一声“纪先生”。待他回头,蒖蒖直言问:“先生也亲自买早点呀?”
“七公子!”纪景澜也认出了蒖蒖,旋即感觉有些尴尬,低声解释,“家里人本来为我煮了面,但我今日晏起,眼见朝会要迟到了,仓促出门,所以只能在这里胡乱买一点。”
羊脂韭菜饼包好,他迅速付了钱,也不好意思继续攀谈,匆匆与蒖蒖道别,便携饼驱马朝宫门急驰而去。
这年三月底,柳婕妤临盆。那日等到酉时婕妤还未生产,皇帝在郦贵妃劝导下回到嘉明殿进膳,然而记挂着婕妤,总是食不甘味,吃得很少。
这天艳阳高照,比较炎热,李大鸿亲自在御膳中加了一道冰镇的乳酪浇樱桃,于最后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