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淡淡地说道:“这一辈子,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说滚字的人。”
令嘉不自在地低下头,发红的眼皮蔫蔫地垂着,有些内疚,又有几分委屈:“我、我不是故意的,那时我太气了,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那样说……”
说到一半,委屈压过了内疚,眼泪滴滴落下。
萧彻争吵时是存着怒意的,但这份怒意在令嘉自诉时已淡去一半,在燕王走过一遭,剩下的一半也只存下一点点。如今提起,见得令嘉如此大的反应,那一点点的怒意也被心疼压了过去。
他伸手抱住令嘉,轻抚着她背上披散的乌发,放柔了声音道:“善善,我未怪你。你在战场上见了许多血,心里怕得不行,却还要背负起那么多不该是你承担的责任,心里存了这么多的事,却始终没个出处,乍得失控爆发出来,也是应有之理。只是你再如何愤怒,也不当不见我,总得给我个台阶上台去哄你吧。”
令嘉都哭得泣不成声了,还要抽抽搭搭地为自己正名:“我才没怕!”
“那善善比我大胆,”萧彻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我初上战场,可是在当晚做了一宿的噩梦。”
令嘉一时竟是连哭都忘了,只愣愣地看着萧彻。
在傅家的教育里,英勇无畏是最优良的品德,恐惧是懦弱无能者的体现。
萧彻对令嘉的目光置若未见,从容地说起自己的恐惧:“若不是在战场上走过一遭,谁能命会贱到那样一个程度。哪怕暴戾如我四哥,动辄打杀奴仆,一年也不过弄死百来人罢了。可在战场上,不过几次眨眼,死去的人命就要多过这个数字了。我同那些平民戍卒,贵贱之别犹如天壤,可却都是血肉之躯,在刀刃、流箭下,受的伤都是一样的。我不比他们多一条命,也未必能比他们多一点运气。在明了这点之后,我自然就生出了恐惧。我那时最怕的还不止死亡,还有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死在战场上,那该是何等的耻辱。也因为这样的恐惧,我拼尽全力地战场上厮杀,寻找着建功的机会,只为了能快些升迁,好摆脱那种命如草芥的处境。”
纵使只听萧彻的描述,令嘉都免不得一阵心惊肉跳,纵知已是过去的事,也少不得一阵后怕,问道:“你那时虽是隐瞒身份,可也是皇后的族人,廖叔叔怎么能把你放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
萧彻答道:“廖将军自是给过我更安全的位置,但我那时为了建功,选择去了先锋营,廖将军自然不会再费心力。”
令嘉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眼泪又簌簌地落下,“你为什么非得冒这么大的险去建功?于你的身份,无论有没有功劳,都能活得很好。”
萧彻反问;“那善善这次为何又不肯听话地回雍京去,而是冒险留在范阳?”
令嘉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萧彻低下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说道:“善善,正如傅家的家训之于你,我也有我不能抛却的,为之付出性命也不惜的责任——和野心。”
最后三字,他说的既轻又淡。
令嘉闭上眼,只觉心如刀绞。
她知道,他是明白了她之前那份怒意背后的真意——她在气他那种对人命的极端漠视,这些人命里有范阳的百姓,也有令嘉的至亲。
可萧彻在明白后,却只是告诉她,他既然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那如何能强求他去顾惜旁人的性命呢!能惦记着令嘉的安危,已可以说是十成十的真心实意了。
令嘉对此,竟是全然地无言以对。
她想生气,却只觉无力,甚至还会为萧彻的这份决绝而心疼。
她睁眼,勉强平静下来说道:“五郎,你要去完成你的责任和野心,我只作为你的妻子,成全你无妨,只是……只是我们的孩子呢?”
在萧彻错愕的目光下,令嘉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微盈的小腹上。
在这一瞬间,萧彻的头脑竟是一片空白,他怔楞楞地看着令嘉的小腹,只觉得被捉着的那只手僵得没了知觉。
令嘉问他:“你忍心叫她也为你去冒那样叵测的风险嘛?”
萧彻还没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被这样的质问逼到了悬崖边。
好一会后,萧彻暗哑着声道:“我会为你们安排好退路的。”
令嘉杏目暗下,她幽幽道:“赵王难道没有安排好段表姑的退路嘛,可现在段表姑在何处?”
这话是有几分强词夺理,段慕慈的不幸九成九都源自她嫁人不淑。
萧彻辩道:“当年赵王的经营具在雍京,自雍京退后,他手下的力量便不剩多少,只能将其女托付与段老夫人。但祖父将他手上的隐三番里的大半人都交给了我,他们经营了这么多年,耳目遍及大殷,还有高丽、西域,纵我不在……”
不待萧彻说完,令嘉已是气得一口咬在萧彻的手上,一双烧着熊熊的怒火的杏目瞪着萧彻。
一直咬到萧彻手上见血,才令嘉稍稍松了口气,她质问道:“萧彻,你当我之前同你发的盟誓是假的嘛?”
萧彻沉默了一会后,轻声道:“善善,我不曾怀疑你的真心,只是你这般忧虑,我只是想为你解忧。”
“那大可不必,我的忧虑,你解不了。”令嘉大声道:“你以为我拿段表姑说事,只是在说赵王对她的安排不够妥当嘛?段表姑自幼在姑祖母的护佑下,财货丰足,身世在燕州也是优越,平生唯一错的不过是夫婿这一节,但凡她选对了夫婿,日子自能一帆风顺地过下去。你所谓的安排里,最好的也不过如此吧。只是这样可靠的安排,难道就能补上亲生父母这一环嘛?如果能补上,段表姑当年赴死时,又为何非得拉着雪娘一起呢?”
段慕慈一家的不幸,在原先的令嘉看来,再如何同情,终是隔靴搔痒,少了一份感同身受。可当令嘉意识到,类似的遭遇可能落到她孩子的身上时,她就时常想起思及段表姑去前那种绝望无力的表情。
说到这,令嘉目光一凛,她铿锵有力地说道:“萧彻,你若执意去追求你的野心,那就别想什么后路了,我们全家具是非生即死,绝无侥幸之理。”
萧彻惊睁了凤目,他失态地唤道:“善善,这是我们的孩子。”
令嘉执著道:“正是因为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才应该保护好她,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上。”
萧彻看着令嘉决绝的目光,心绪大乱,甚至于连吐息都乱了起来,他定定地看了令嘉好一会,萧彻咬紧牙关道:“善善,你这在逼我。”
令嘉同他对视片刻,忽又软了心,她反手揽住萧彻的腰,柔顺地倚在他胸前,柔声说道:“五郎,自嫁你以来,你爱我重我,不以我脾气桀骜为忤,亦容我乖张僻性。若不曾遇见你,我一人也好,嫁与旁人也好,都是无妨。但既遇见你,你我自当生死不离。”
“至于我们的子女——你我之外的人,我谁都信不过。便是我的父母也一样,他们爱我如珍宝,却未必能爱我的子女如爱我,更遑论你的那些属下,他们有多少人是忠于你的身份、你的权力、你的财富,又有多少人是忠于你的本身,这样的忠心又有多少能延续到我们的孩子身上。”
“我之所言,具是出于本心,绝无要挟之意。”
萧彻紧绷着身子,恍若无知无觉,只胸前不定的起伏,泄露了他复杂的心绪。
半晌后,他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乐逸曾半嘲半赞地形容他意志坚若泰山,可哪怕是泰山也能叫那潺潺流水冲刷出沟壑的。
他知道,纵使只有一瞬,但他的意志、他的心都确确实实地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