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却摇着头:“两军相争互有胜负,东军想退敌是很不容易的,但两淮的羯狗想打垮东军,同样是做梦!拿下京口,奔袭建康的这支赵军,一定是一支奇兵,可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老徐的眉头紧紧拧成一块,
“真不知他们究竟如何做到的!莫非用了妖法?”
但事实摆在面前,赵军确确实实是做到了!
“那就好,东军一定在勤王路上了!”徐霁轻缓一口气的同时,却见老父已然神情悲戚,“爹,你”
“儿呀,这条勤王路,是一条死路啊!”老徐喟然长叹,茫然东望,老眼全是凄凉。
他仿佛看到了昔日袍泽前赴后继抢登南岸,寸寸滩头,血流成河!而终于踏上江东土地的两淮赵军,则死死咬在东军身后!勤王途中处处死战,东军将士的尸体从京口一路堆到建康!
“爹,你说这次建康守的住吗?”徐母忽然问道,但她刚问完,便觉自己这个问题很愚蠢。
拿什么守?靠谁守?
似乎是想遮盖自己的愚蠢,他接着转了话茬:“留在城里太凶险了,我在南城门有几个过命的兄弟当值巡守,安排三五个人出城还是能办到的,咱们先去山上乡下避避风头,火烧眉毛,事不宜迟.”
老徐朝三儿子瞥了一眼,却没吭声。
“爹,你别不信,现在街上和城门虽然面上查的严,但想出城的岂止咱们一家?趁着兵马调动粮草转运,乌衣巷里的那些人恐怕早连细软都送出去了!儿子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不是说我有多风光,混在他们里面,怎么也能弄几个出门的缺额出来!”
这番话说的乃是实情,一国京都里手眼通天的人比比皆是,就拿十年前的苏峻之乱来说,第一个逃出建康的人,就是庾亮。
然而老徐直勾勾瞅着儿子,这个混迹黑白两道的徐家三哥,仍是没吭声。
“哎呀!坏了!”却是徐母突然大叫一声,“老大还在禁卫大营,咱们就是走,也得先把老大喊回来才是。”
刚才还颇有手段的徐霁一听这话,立时蔫了下来,咬着牙嘟囔道:
“别说大哥了,连乌衣巷里几个叱咤京师的公子爷都没出来,据说好几家国戚都闹到了御前,王丞相也没开口子,真邪了门!你说把这些人征去军营,除了白瞎军粮,能有个屁用!”
这事要从半月前说起,朝廷突然下旨,凡在禁军左卫有军籍的人,不论何人何故,一律到禁卫大营点卯,不应者以逃兵论处,斩立决。
凡在左卫挂上军籍的,都是京城世家子,有的人甚至连大营的门都没进过,突然来了这么一道旨意,起初也没人当回事。左卫从上到下五千人,一千人当初随着使团去了蜀地撑门面,剩下的,应卯的不到五百。
结果主事的王丞相当天中午就斩了十个人立威,其中有宗室,有外戚,有勋贵,个个都是京城里叫上名号的纨绔。
这下杀鸡儆猴很是有效,哪个还敢怠慢,无非去应个卯,没人愿触那霉头。第二天点卯,前来大营的基本便齐了人,哪知王丞相接着就封了军营,任何人不得再随意出入,连一只鸟也飞不出。
名曰国难当头,操练左卫,以备军事!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左卫这帮世家子就是往死里操练,又能练出个什么样?
其实很多人看出了端倪,操练?王导这是在挟制世家大族,五千人就是五千个人质!
然而王导还煞有介事的把戏做真,粮秣、马匹、甲胄、刀槊、箭矢全都依着左卫编制送进大营,所有军械竟无一不是上品!
甚至有传言,送进禁卫大营的,那是整整五千套甲骑具装!
甲骑具装,就算顶在石头城的王恬右卫,也没这待遇。
前线将帅气的跳脚大骂,朝廷有些人耍心术耍过了吧,除了弄些虚头巴脑,什么正事都干不了。
那些军资器械送到石头城不行?送上建康城头不行?哪怕给了巡捕民丁,都比交给左卫强一百倍。
每日里,左近百姓听着校场传出这帮纨绔有气无力的操练声,能把大牙笑掉。
但恼怒没用,求情也没用,禁卫大营的门就这样一直封到现在,至今也没放出哪怕一个人。
徐太急道:“老天爷,朝廷不会真把他们送去跟羯狗打仗吧!老大哪杀过人!”
“住嘴!”老徐猛的暴喝一声,噌的站了起来,指着老伴鼻子,连声大斥。
“他怎么就不能去跟羯狗打仗!”
“从他懂事老子就教他刀马拳脚,他一身武艺不去杀人,难道去杀鸡?!”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王丞相是尔等能非议的?不用这些有武艺底子的人,难道去百姓家抓壮丁么!”
徐霁素来不太搭理老爹这股冒傻气的刚正劲儿,摆手劝道:“爹,这不是生气的时候,更不是较真的时候,赶紧出城才是正理。”
“还有你!”老徐转头怒目,指着徐霁鼻子骂道,“哪个说要出城了!谁都不准走!”
这种要命的时候,徐霁也来了火气:“爹,别犯傻了行吗?”
面对儿子的忤逆,老徐竟嘿嘿笑了出来,重又坐回了榻上,悠悠道了一句:“你以为来的还是王敦和苏峻吗?”
“别忘了,王敦,苏峻,他们可都是打着清君侧的大旗!还认我大晋的皇帝!”
老徐眼中透着绝望,根本不是在训斥儿子,更像是自言自语,
“现在呢?羯狗是来亡国灭种的啊!”
“中原已然沦陷,江东再丢了,你我衣冠华族,还能躲到哪去?”
“避了这个风头,然后去给胡虏当奴隶,当牲畜,当肉吃么?”
老爹一番自言自语犹如当头棒喝,让徐霁傻傻的愣在当场,还未待他回过神来,老徐已经转身进了内厅。
只闻内厅一阵稀稀索索的声音,再回前厅的老徐已然甲胄在身。
斑白头发的东军老将向东望去,那个方向,他知道,他的昔日袍泽一定正在浴血奋战。
他走不了那么远,去不了那里的战场,他更上不去建康城头,甚至连一个敌人都打不过。
毅然东望,却也透着无尽绝望。
但有一件事老徐能做,他能守在他的家门口!
强盗若来,他就跟强盗拼命!
“儿呀,别怕死,跟爹一起,杀羯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