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像一根大木头杵在餐桌边许久,罗格飞才勉强拉开椅子,重新在冷盼凝面前坐下。
「柳东笙是餐厅里的大厨。」罗格飞的声音和脸上的肌肉一样,紧绷得活像将断的弓弦。
「我知道。」瞥了他阴沉的脸色一眼,冷盼凝简短的应了一声。
「他是我在军中的同袍。」罗格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但是显然成效不彰。
「我知道。」冷盼凝被动的再应了一声。
该死!她知道、她知道……天知道柳东笙那个家伙到底还对她说了些什么,看冷盼凝那个样子、那种低眉垂睫的恬静模样……她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该不会是在同情他吧?
「你还知道些什么?」罗格飞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问出这句话。
还知道些什么?她知道些什么?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除了柳先生误把「莫芳霏」的名字听成「冷盼凝」,除了他误将「莫芳霏」的玉照当成「冷盼凝」来看之外,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想起柳东笙夸张的言语和表情,再想起他说着,哇!太棒了!我握到冷盼凝小姐的手了耶……罗格飞那家伙可是把你的照片随身携带在身上喔……小气巴拉的把冷小姐藏个死紧,连看都舍不得让人看一眼,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会跟你抢女朋友啊?
女朋友?冷盼凝摇摇头,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这还真是个彻底的误会,所以罗格飞才会这么紧张吧,怕她误把柳先生的话当真……「你别紧张,柳先生只是跟我开开玩笑、闲聊两句,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当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冷盼凝心平气和的说。
「那……那就好。」罗格飞发出一声像是安心的叹息。
显然不管柳东笙说了什么都没有对冷盼凝造成困扰,她只当那些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她并没有同情他罗格飞,他罗格飞也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喂!倒是折腾了半天,我都快饿扁了,你这个大老板到底给不给人吃的?」冷盼凝掀开小火锅的盖子,夸张的嗅了嗅汤头的味道,喳呼了起来。
叫错名字、认错照片的误会……只是一场误会,别问了、别自讨没趣、别徒增尴尬,没有看见罗格飞难看的脸色吗?赶快填饱肚子,早早回到乱得可以的小窝,省得在这里碍事又碍眼。冷盼凝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
「喔……」罗格飞听她喊起饿,连忙点燃眼前的炉火,顺便将蔬菜和食材摆进锅里,热起柳东笙刚刚送来的小火锅,同时滔滔不绝的说:「当然、当然……这个香茅火锅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这个汤头是用鲜鸡汤加上香茅草所熬出来的。对了!你知道香茅草吧?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柠檬草,不但味道芳美,还具有镇定和减轻肠胃胀气的功用……」接着他又指起旁边的一碟蘸酱,闷头解释道:
「这可不是普通的沙茶酱,而是我们独门特制的香茅酱,保证你怎么都吃不腻……」说了半天,他又一鼓作气的掀开锅盖,把还冒着热气的新鲜蔬菜盛到青瓷盘里,又盛了一碗汤,一同放在她的面前。一来,先喝点热汤暖暖身体。「「谢谢。」听罗格飞说了半天,冷盼凝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举起筷子,把热呼呼的食物送进嘴里,再喝了一口金黄透明的汤汁,果然清香甘甜,风味独到。「这真是太棒了!」这种暖呼呼又甘香甜美的滋味,真是别处没法子找的。
她一口接着一口,满足的吃着。
「喂,慢点、慢点,你可是女人呢,哪有女人吃东西这样狼吞虎咽的,好歹得注意一下形象吧。」罗格飞忍不住取笑她。
冷盼凝吃完盘中的食物之后,又喝了一碗汤,脸蛋都泛起满足的红晕,仍然毫不温柔的说:「肚子都饿死了,谁还管什么形象,你又不是如风,我没必要在你面前假惺惺、装淑女。」不能把餐具碰出声音、不可以把盘子端起来、不要边吃边说话、手肘不要放在桌上……她快被这些繁文缚节逼疯了。和如风交往两个月以来,这些话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因为几乎每次上餐厅吃饭之前,如风都会不厌其烦的对她耳提面命一番,礼数规矩多得比跟老板出去应酬时还要累,弄到最后,每每令她胃口全失,再好的珍馐都尝不出滋味。
人又不是机器,礼仪规矩应该是随着不同的人、地、时、事、物而有所变动的。可惜如风并不这么想,并且在任何场合都保持着一贯优雅斯文的仪态,她当初也是被如风这种独特的气质所吸引,没想到等两人正式在一起之后,那些最初吸引她的特质却成了巨大的压力。
零缺点的如风像个完人,但是和这样的完人在一起,却常常让她有种特别寂寞的感觉。
「当然,别说宋如风,任何男人看见你这个样子,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才有鬼!」罗格飞忍不住反唇相稽。
「嫌我吃相难看丢人的话,你也可以走啊!」冷盼凝一边气呼呼地说,一边又从罗格飞的手中接过汤碗,心满意足的喝起来。
好不容易如风不在眼前,她决定不顾一切,好好放松心情,好好享受美味,如果罗格飞因此而看她不顺眼或是嫌恶她的话,他大可以滚蛋,她才不可能白费力气为这死沙猪而矫揉造作。
咦!不对啊!她在如风面前的一切都是矫揉造作吗?她明明很讨厌那些繁文缛节,却从来不敢坦白的告诉他。想着、想着,冷盼凝不知不觉失了神。
「这是我的餐厅耶,你要我走到哪里去?」罗格飞失笑。
冷盼凝低头不说话,一迳喝着芳香的汤头,这才想起罗格飞从头到尾忙着张罗,注意火候、加料、盛取、舀汤……都是他在做的,而她从头到尾就像只贪吃的小猪,吃个没完没了。
他不是个不可一世的大男人吗?做这些事情难道不会觉得「低三下四」、「没有面子」吗?想到这里,一口汤突然梗在喉咙,冷盼凝被呛红了小脸。
「看,吃得这么急,果然噎着了吧。」罗格飞取走她手上的碗之后,接着身体往前倾,伸出大掌,拍拍地的后背。
「我没事。」冷盼凝不自然的挪了挪身体,听他的意思好像不是存心嫌弃她,反而是在担心她。
「看你一口气吃得这么饱,等会儿恐怕主菜都吃不下去了。」说着,罗格飞也盛了一碗汤,慢条斯理的喝着。
「这不正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吗?」冷盼凝斜觑着他。
早就知道这死沙猪没安好心眼,先是把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再用一堆蔬菜和热汤喂饱她,这样连主莱都可以省下来了,原来他打的是这种主意。
而且在她狼吞虎咽、吃得形象全无之后,这死沙猪才好整以暇的捧起汤碗,优雅的……不……是做作的品尝起热汤来,他这样是故意讽刺她的粗鲁吗?
闻言,罗格飞放下汤碗,弹了一记响指,乖戾的说:「好主意,你不提我还真的没想过呢。」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男人,低等、野蛮,还兼小气?原来是这样子的……他豪爽的笑了几声,想把心中突如其来的苦涩压下去。
空气中回荡着洒洒落落的笑声,听在人的耳朵里却像一阵阵呜咽低泣的风。
冷盼凝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心中突然不忍了起来。
「你以为我是这么好打发的吗?」她试着把气氛还原到最初轻松的状态,同时心中暗暗斥责起自己的小心眼。她明明知道罗格飞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男人,却老是不由自主的把他往最坏的地方想去,故意扭曲他的意思。
「我早就觉悟了,看你刚刚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无底洞。」罗格飞很快恢复了一贯不在乎的神态。
就在罗格飞说话的同时,门上的竹帘再度被掀了开来,侍者手脚俐落的送上酸蘑菇鲑鱼排和酥烤薄荷起司猪排。
侍者掀帘离去了,冷盼凝却对着眼前的美食直皱眉头,不悦的问道:「这是什么啊?」她指了指酥烤薄荷起司猪排。
「酥烤薄荷起司猪排啊!你不喜欢吗?」罗格飞问。
「我讨厌薄荷的味道。」冷盼凝又对放在猪排上的几叶薄荷皱皱鼻子。
前几天和如风一起吃晚餐,主菜深海鱼就是用薄荷来提味的,那种凉而呛鼻的味道一度让她作呕,但是看见如风吃得津津有味,她还是勉强把鱼咽下肚子里去,从头到尾,如风都没有发觉到她的勉强。
好累啊!勉强的感觉好累人,而且一点儿也不快乐,不快乐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当个成熟的女人真是不简单,偏偏如风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为了不引起如风的反感,她可是卯足了劲。
但是罗格飞就不一样了,她才不在乎他是怎么想她的,是任性也好、无理也好,她才不在意在他面前暴露出最糟的一面……是因为完全不在乎吗?还是她知道不管自己有多么无理,罗格飞都会包容她呢?
白痴、白痴,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罗格飞那死沙猪懂得什么叫包容啊?
她胆敢批评他餐厅里的菜色,他不气得跳脚,外加骂她一句「不识抬举、没有品味」才真是有鬼!
而且想这么多干嘛啊,她根本不希罕他的包容……「不喜欢薄荷,那你吃酸蘑菇鲑鱼排好了。」罗格飞没有因为她的话而露出丝毫不愠的神色。
「那这个猪排怎么办?」
「既然你没有口福的话,当然是我来吃啰。」罗格飞边说边拿起刀叉,切下一片香滑的排肉,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见状,冷盼凝也开始埋头吃起酸蘑菇鲑鱼排,这道菜带着爽口的微酸气味,和新鲜的鲑鱼肉搭配在一起,形成一种绝佳的搭配。
然而冷盼凝却愈吃脸愈垮,愈吃愈不是滋味的样子。
「你又怎么啦?」罗格飞偶一抬头,注意到她睁着一双大眼睛,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心里又在转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那个猪排……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看着罗格飞满足的吃相,不由得让冷盼凝揣想起猪排的滋味。
「这个啊……」说着,罗格飞又切下一块肉排放进嘴里,几经咀嚼之后,满意的吞进嘴里,接着才慢条斯理的说:「这个酥烤薄荷起司猪排可是名闻遐迩的美味,不少老饕都是冲着这个猪排才来的。这道菜看起来简单,其实颇费工夫,新鲜的猪排腌过之后,再微微炸过才放进烤箱里烤,出炉之后淋上独门的白酱和肉酱,接着还要再烤一遍,上桌前再放上几叶新鲜的薄荷来提味,肉的鲜美配上浓郁的酱汁,再搭配清爽的薄荷,可说是人间难得的美味。」闻言,冷盼凝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喂!你想独吞美味吗?」冷盼凝凶巴巴地问。
「什么独吞,是你自己说不喜欢薄荷的。」罗格飞失笑。
「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冷盼凝说得理不直却中气十足。
「那……我请厨房再帮你做一份。」
「不要!我就要你眼前这一份!」
也许吸引冷盼凝的不是美味的猪排,而是罗格飞的吃相,猪排透过他的表情而被诠释得更加美味。
罗格飞招架不住她任性的表情和言语,他投降了,切下一块猪排,叉起送到她的口里。
真是无可言喻的美味!冷盼凝闭起眼睛,酥嫩香滑的肉排炸烤得恰到好处,一口咬下,三、四种不同的气味在口中慢慢扩散开来,每一种味道都清清楚楚,就连令她十分反感的薄荷气味也变得爽口怡人。
「啊……」言语已经无法形容,冷盼凝不由自主的发出呻吟般的赞叹。
「拜托!你这是什么声音啊?」罗格飞顿时面红耳赤。
冷盼凝那副陶醉的模样、那种暧昧的呻吟,好像不是在吃猪排,而是在和猪排做爱,弄得他都嫉妒起猪排来了。
冷盼凝睁开眼睛,同样为自己忘形的赞叹而羞红了脸,她摸摸发烫的脸颊,胡乱的说:「真……真是太好吃了,炸猪排配啤酒最好了。」「这里没有啤酒,倒是雪莉和香槟挺受女性欢迎的,你要不要试试看?」罗格飞建议。
「喂!你该不会想乘机赚点开瓶费吧?」冷盼凝脸上的红晕未消,却又逞起口舌之快。
「你坚持要付的话,我也无所谓。」罗格飞耸耸肩,却甩不掉满心的不是滋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冷盼凝道着歉。
是今天晚上太快乐了,快乐得让她觉得不安,不安得让她感到恐惧。
为什么和她最讨厌的客家沙猪在一起吃晚餐,她竟然觉得挺快乐的?与如风在一起时的拘谨完全不一样,不用担心刀叉弄出声音,不用担心进食当中不能说话,不用担心吃掉了口红,不用担心乱了头发,还可以大声说出自己的喜好……原来和讨厌的人在一起,才可以得到全然的解脱与释放。
一定是因为她太讨厌他了,一定是因为她太不在乎他了,一定是因为她被美食的气味所蛊惑了,所以她的神经又不正常了,不正常到觉得莫芳霏的男朋友很帅,不正常到体内的荷尔蒙又在作祟,不正常到想被这客家沙猪紧紧地拥抱,虽然明知这样做了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后悔……是的,人生最大的惩罚就是后悔,然而人生不能重来,后悔的惩罚却可能接踵而至。
冷盼凝睁开眼睛,看清身边躺着的男人之后,她忍不住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而这一次她甚至连自杀或是杀人的念头都放弃了,只能无力的躺在床上,让一团团乱七八糟的情绪撕扯着她的脑神经。
明明上一刻还在把酒言欢的,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两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场景从弥漫着香气的餐厅移转到她的闺房,时间也飞快的从黑夜溜到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