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必应的话还在继续。
他承认他方才之言,的确不全是真话,他当年并未深查到如此地步,当年那名医者的下场亦是许家姑娘事后查到的——
但这种时候,他的言辞只有越笃定,才会越可信。
若连他的证词都闪烁模糊,又何来说服力?
“而在那之后,新皇竟又暗中威逼于我,迫使我在先燕王妃的膳饮中做下手脚……皆怪我一时糊涂,做下了违背良心的错事,终致孕中的先燕王妃一尸两命……!”
话至此处,乔必应眼眶微红,其内有愧责,亦有自嘲。
“我的报应很快就到了……为防事发,自然少不得要灭口,或因我尚有几分用处,故而才侥幸落得了一个假死的下场……诸位大可细想,当初我于太医署中自缢,一应后事皆由宫中照应操办,促成这场假死的幕后之人还能是何人!”
说话间,他抬手掀去了覆在身前的薄毯。
薄毯被掀落,露出了那过于空荡的衣袍下摆。
离其最近的解首辅与纪栋几人皆不由变了脸色。
这衣袍之下,显然没有双脚,甚至膝盖下也未见小腿……
“自人前假死后,我双腿被断,终年被囚于宫中暗庭之内!”
“皇帝以我家中妻子安危作为要挟,逼我继续为其所用……这些年来,诸位身边若有与这位皇帝陛下有利害牵扯之人暴毙或突患怪疾离世,恐怕多半就是在下所造之罪业!”话至此处,乔必应的声音微有颤动,闭了闭眼睛。
“我于地室中以药制毒,却皆不知去向用途……若说唯一所知,应就是去年奉命所制,事后被用在镇国公身上的奇毒!”
在场之人闻言心绪翻动。
镇国公……
镇国公于东元城险些被毒害之事,幕后主使最终被定论为夏廷贞……
但究竟是与不与,他们心中自有猜测在。
当下乔必应所言,便等同是将那个真相之前的最后一团雾也彻底打散了。
而如果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先弑君,再杀弟妻,又毒杀功臣……
自古以来,人性之恶随处可见,帝王之中也不乏手段狠辣者,可当这些狠辣被揭在了明面之上,又怎能不叫人心惊,又怎能叫人装聋作哑!
天下需要有规则秩序,帝王如此,官员亦如此。
若秩序公然崩坏,一国之君德行全失,所行桩桩件件皆踏破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底线,又何谈立世,何谈治国,何谈安邦!
“单凭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废人,便妄想要将这一切罪责扣在朕的头上?”
不知因何,庆明帝此时看似竟冷静了许多,方才一阵咳喘后,他面上无半分血色,此际视线扫过乔必应、解首辅等人,冷笑着问:“太子安排的这场戏,究竟还要做到几时才肯罢休?”
“事到如今,皇兄还是不肯承认吗——”
敬容长公主的声音响起。
庆明帝有些费力地转头看去,阴冷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杀机。
长公主看着他,面上毫无退缩之色,声音缓慢而清晰:“皇兄声称与父皇之死无关,可若这皇位当真来得名正言顺,皇兄又为何要对我一个毫无威胁的胞妹下此杀手?只因父皇临去前曾单独召见过我,皇兄便疑心父皇或另留有遗诏在!”
“于我府中安插眼线,多年试探暗查无果,眼看二哥要回京,为绝隐患,便干脆要将我杀了灭口!”
“可惜我命太硬,命中有贵人施救,得以侥幸活了下来。”敬容长公主缓声问:“在我患失忆症时,皇兄终于如愿拿到了那道遗诏——遗诏到手之后,皇兄可觉安心了吗?”
她语气不重,其言却似有震山倾海之力。
四下大为哗然!
照此说来,莫非当真有所谓遗诏在?!
解首辅不可置信地看向敬容长公主。
饶是时刻敲木鱼于无形的江太傅,眼底也隐有惊诧之色。
太子亦无比吃惊地看着身侧的姑母。
“不,皇兄还是不安心!皇兄永远不可能安心!”敬容长公主定定地看着庆明帝:“纵然拿到了遗诏,还是要对二哥和许将军下手!皇兄一贯贪得无厌,且这些年来一举一动,无不是在竭力诠释究竟何为做贼心虚!贼就是贼,他心知自己即使偷得再多,也变不成自己的东西!”
“……”
庆明帝双眼猩红,口中却是突然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里似乎隐有疯癫之感。
“敬容啊,你一贯最是胆小,朕当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偏又做出痛心的语气来:“太子究竟许了你这姑母何等好处,竟叫你敢出面做此伪证?敬容,你身后便是父皇母后的牌位……皇兄倒想要问你一句,这些谎话,你当真说得安心吗?”
说着,看向众官员,好笑地问:“诸位爱卿,此等荒谬之言,如此拙劣的手段,你们当真相信吗?”
官员们面色复杂不定。
若说拙劣,似乎皇上此时的模样更能配得上这二字。
廊下,许明意若有所感,无声与挡在自己身前的内监错开两步,看向石阶下,忽然皱起了眉。
王通呢?
视线于周遭搜寻一番,依旧不见那名缉事卫指挥使的身影。
再看向那看似平静不再怒骂喊打喊杀的皇帝,许明意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