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焰子哥哥。他刚从开水房拎开水回来,看到骆扬发了疯似的撞我脑袋,扔掉热水瓶就冲了过来。他把我紧紧拽在怀里,双手轻轻抚摸我红红的额头,一遍又一遍问我:小韵!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焰子哥哥便愤怒得涨红了脸,眉头扬得老高,像一副锋利的双刀,深邃的眼睛里放出可怕的眼神,他指着蹲在地上捂着鼻子痛苦不堪的骆扬血气方刚地吼道:你他妈找抽呀!我敬你一声骆叔,你他妈却整个一畜生!禽兽!杀人魔!你想撞死我的小韵啊!那你先问问我邱焰干不干!有种你试试!
正此时,传来一阵叽叽叽叽声音,急促得紧,原来是病床旁边的心电仪的警报响起。我看到那红色心电图突地窜起老高,曲曲折折的,一峰又一峰,然后却猛一个平刹,就变成了直线。
我只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就昏过去了。
奶奶走了。我从一个悲戚的梦中醒来。好多双惊喜而又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我却定定地盯着灰迹斑驳的天花板,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
他们好吵啊,吵得我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奶奶站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原野,慈祥地跟我讲话,可我却只听得见耳畔他们嘈杂的声音:醒了,醒了,小韵醒了!焰子哥哥、大熊、小康、白亮、姐姐他们都在,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奶奶的眼睛了。我努力在人群中搜索,寻找着那双慈祥的眼睛,疯了似的哀嚎着。
姐姐捂着嘴跑出去了,白亮追了出去。大熊定定在站在旁边,小康倒了杯水送过来,焰子哥哥紧紧拽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望着我。
奶奶呢?我沙哑着问。
奶奶走了。焰子哥哥哽咽着说,小韵乖,奶奶要安静地上路,别哭啊。一炉火尽,奶奶就成了一捧骨灰。下葬那天,我抱着骨灰盒,披麻戴孝走到坟场,两个披着雪白经袍的牧师一路跟着,替奶奶诵殓葬经,超度亡魂。他们手持蜡烛,烛光似雪。
那是一个阴天,天被乌云压得低低的,雾蔼重重,几只杜鹃凄厉地啼叫着,仿佛世界末日。牧师凄惶地念着:前往天堂的慈祥老人,请别惧怕乌云,那是我父设置的迷烟,你会穿越;请别惧怕山路,那是天国必须的险途,愿主保佑,阿门。
末了,丧客们纷纷散去。妈妈这几天忙着奶奶的葬殓之事,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累得站不稳脚跟,我让焰子哥哥扶她回去休息。小姑则哭哑了嗓子,眼睛肿得鼓鼓的。她呆呆地望着奶奶的坟墓,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小的时候,我们过着穷苦的生活,却是那样开心。记得有一次,我偷偷跑去看一场戏,那个戏班是从城里来的,他们穿着我从没穿过的美丽衣服,戴着我从没戴过的漂亮头花。那位慈祥的团长阿姨瞧见我可爱,便送给我一个红红的苹果。那时候我连苹果是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吃过。所以,那个香香的苹果,对我充满了回忆。可我却舍不得吃掉它,想拿回去跟妈一块儿分享。于是我把它放在衣兜里。可我却敌不过那诱人的香气,于是就把手伸进去,用大拇指抠一点出来,放到嘴里尝尝鲜。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抠,到家的时候,那个苹果就给我挖出一个大大的窟窿来。当我把这个苹果递到妈眼前的时候,她就哭了。
我听着小姑讲述着令人垂泪的往事,怕她再这样讲下去会崩溃,便劝她道:小姑,别说了,过几天还得登台演出,别哭得开不了口了。懂事的小表妹婷婷便扶着小姑回去休息了。偌大的坟场,就剩下我一个。我哀戚地瘫在地上,看着墓碑上奶奶慈祥的照片,儿时那些记忆疯狂涌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还没来得及享受人间清福,就早早撒手长辞。那一炷香火,就像一缕灵魂,消散在空气中。
我一直沉沦于那些揪心的往事中,直到有个人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缓缓回头,哀伤地看了那个人一眼,是杜世菊,穿着一袭白衣。她把一株白得冷艳的菊花放在墓碑前,点了三支香插上,又拜了三拜。
我想,她应该一直都隐匿在某个角落,怕给人认出来,等到人们都散尽,才敢走出来,给奶奶献上一束鲜花。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说:陪我走走好么?我点点头。我想此时,我们都需要有人来聊以慰藉,索性就不管对方是谁。我们走出坟场,便来到一座公园。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银杏树,蝴蝶般的树叶随风翻飞。远处的花坛里,盛开着白色的八仙花,像极了奶奶坟上的白纸圈。
江远海是你父亲?杜世菊打破沉默。
我吃惊不少,但立刻就淡然回答:嗯。 你叫江韵?她又问。
嗯。我机械地回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