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哭泣后,她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又用衣袖给自己抹去泪水,拉着我站起来:“李木,走,我们出去一起吃宵夜,这鬼地方太闷了。”
夜茫茫,风萧萧,深圳海湾的风,已在这座空荡荡的城市里留恋日久,在迎新辞旧岁之时,更是倔强的不肯离去,它把一年的热情都逼走了,让寒凉伴随着留下来的人,让身在异乡的人不得不想起故乡此刻的温暖,想起合家欢聚时的热闹。
一只夜鸟飞舞着,像是我和梁凤书摇晃树丛时惊起的其中一只,它已经找不到归去的路,夜色如此迷茫,它只能在夜色里没有方向的飞翔着,让寒凉的夜风托起它的翅膀,不至于跌落在冰冷的地上。
对着孤独的夜鸟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口哨声在夜空里就像起航的号角,船头应该对着故乡。
夜鸟听见我的口哨声,低飞盘旋,终是飞入夜色茫茫之中,它不相信我能给它找到栖身的窝,它低飞时一定看清了我的脸庞,我的脸上虽然哀伤,可更多绝情,就像一条野狗走在路灯下,虽然我挽着爱人的手,心里比夜色更迷茫,像这座被抛弃的繁华空城,只剩下寒凉。
在夜色的深处,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很有熟悉的味道,只是一个孤影,随风飘荡在夜色里,她抬起的手是在抹泪,影子的颤抖一定是因为哭泣得太过动情。“故乡遥,何日去”,她一定是在异乡寻找爱人,她的爱人把她遗弃在异乡,尽管夜风寒、路无尽、陌生的都市孤独会更冷,偏偏无法不寻找,影子追随着那只孤独的夜鸟,如果靠近,看到的是一张绝情的脸。
转了一大圈,什么吃的也没有,连先前吃的都消耗空了,走累了,在路边坐下来,点一支烟,把烟盒递给李木,他拒绝了,我问:“李木,明天是除夕,你上班吗?”
“要哦,本来留下的人就不多,没办法不上班。我想不通为何过年回家那么重要,平时不也可以回家吗?我们单位很多人工资不要了,也不辞职也不请假,过年前直接回家了,搞得单位没几个人了,不过这样挺好的,我这样过年不回家的人显得就值钱了。”
李木和我一样,清楚的知道回家是什么样子,故乡的贫穷并不能因过年回家而改变,穷人家的年,在别人欢天喜地映照下,只会显得更悲凉,还不如别去面对。
“今年不回家,是为了以后随时都可以回家。”李木这样安慰自己。
梁凤书默然无语。
难以启齿,但不得不说,我告诉李木:“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梁凤书给我设定的角色是孤儿,一个在深山学艺后来到繁华都市的孤儿。我们也是经历了很多的艰难才刚刚好一点,根不深、足未稳,没办法让你和我一起共事,你不会粤语,很容易穿帮,因为我们长得就像一家人,没办法对外面撒谎,哎,如果不是我们长得太相像,就好了啊,可以当你是一个朋友,我们兄弟就能一起闯天下。”
想起陶春兰在电话中的话,让兄弟团结互助,相互照顾,她哪里知道,外面有这样的无奈。如果我当初就老老实实的告诉别人,我是一个穷小子,或许还是如今的结果,可我不用背负谎言,害怕谎言被识破;更可能,没有那个谎言,就没有我的现在,没有生意,可能像李木一样在工作,风险无法面对,不如继续维持着谎言,为了这个谎言,我不得不抛弃兄弟。
李木没有说话,沉默不语,梁凤书解释道:“没事的,李木,你现在先好好工作,要是遇上特别难的事情,给我们打电话,要是你换地方了,换工作了,也记得告诉我们。”
李木比我大两岁半,我和他中间还有一个李水,他只比梁凤书小半岁,农村长大的李木,虽然已经独自在异乡一年半,此刻还是没有梁凤书的见识和远见,他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家乡口音,任何人都能听出他是哪里人,连伪装的可能性都没有。
坐在街边时,李木已经没有了刚见到我时的激动,几句不得不说的话过后,他漠然无语,带着失望和绝望,眼里的泪水在打转,但是没有流出来,异乡一年半,足够他变得加强,他声音有些颤抖:“信还是我写吗?要不要让李水他们,告诉肖玲玲你们的电话和地址?”
我踌躇了,看着梁凤书的眼神,我明白,要是家里人突然找来,我的谎言将被戳破,我贫穷不堪、没有任何后台的身份将大白于天下,可能现在好不容易的积累都被清空,我和梁凤书怎么办?要是肖玲玲、肖大刚突然来到我身边,以眼下的情况,我应付不了,只怪自己不够强大。
我绝情的说道:“李木,信别写了,已经这样了,等以后再说吧。李木,我的电话千万不能透露给家里任何人,你知道外面的难,我现在拥有的少得可怜,任何风吹雨打都经受不起,我不想让我和凤书都居无定所,你明白吗?”
从李木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一定以为我刚才为肖玲玲所流的泪是装的,不过是为日后说起时,让他证明我曾真正伤心过,李木也对着夜空长叹一声:“这个城市容不下真情,容不下亲情,更容不下爱啊!”
我心想,你知道个屁的爱,你想说这个城市只容得下谎言,我知道,你失望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我也长叹一声:“是吧,没有办法啊!李木,就算我牺牲了自己,就算我做回真实的我,不是依然无法照顾别人吗?那样的我可能要再次流落街头,我的凤书怎么办?她已经为我抛弃了一切。一个流落街头的我,根本不可能去唱歌喝酒,甚至都不会让我遇见你,就算遇见了,也不过是四目相泪视,那样的话,会比现在好吗?起码我现在能照顾自己,能照顾凤书,我们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我拼命为自己的绝情辩解着,梁凤书低头靠着我,她一定是明白我的窘境的。李木低头看着地上,地上只有微微的光,无法映照出任何人的脸面,我继续为自己辩解道:“李木,你出来是为什么?因为我们家里太苦了啊!脸朝黄土背朝天都无所谓,可是,tm的一口好饭都没有,那是人过的日子吗?看看外面的这些人,犹如天堂和地狱,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啊!”
这辩解虽是当着李木的面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李木怎么想,我是为自己的良心辩解,不想以后再听《痴心小妹》时愧疚难当,我想,如果我够强大,我愿意让所有人都脱离苦难,这只能是幻想,佛祖也没有做到,我只能先保障自己。很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诚实、有良心的人,我也曾是那样的一个人,可是我是那样的人的时候,我衣不御寒、食不裹腹,活得不如一条狗,生活啊,你让我不得不戴着面具,虚伪的继续活下去。
梁凤书为了缓解悲壮的气氛,故意问道:“李木,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谁看得上我啊?”
“李木,你形象不错的,相信我,真的不错,就是瘦了些,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这样的人,你现在虽然艰苦些,只要不好逸恶劳,总有出头之日,找个女朋友吧,像我和麦子一样,风雨同舟,生活才没那么苦。”
“看吧,要是有人爱我,我肯定爱她,哎,谁知道呢。”
我故意轻松的笑说道:“李木,你本是我二哥,你这个年纪,早该有女朋友了,我给你算过,你一生遇贵人,生活无忧,多些波折,必然风雨之后见阳光,相信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我算得极准的。”
“你现在还算命啊?”
“当然了,学了那么些年,想丢都丢不掉,多个财路总是好的。李木你一定要好好混,人常常是看不到出路,混着混着路就有了,我睡大街时,每天喝自来水,怎么也想不到能被我的女菩萨解救出苦海的,人生就是这么玄妙,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就是我这个算命的,也曾以为自己会永远流浪,真的,那个时刻特别绝望,你应该明白的,我们都绝望过,我现在好一些了,你也会好起来,早晚的事。”我装着历尽沧桑的样子给李木说着世间最无奈、最虚假的道理,这道理或许是真理,这真理得看个人的运气了。
李木现在正处于我当初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或许不能理解我的话,就像我当初绝望的时候,如果别人给我说这个话,我也不会明白,甚至会想:早晚,是多早?是多晚?眼前很重要,眼前过不去,就没有以后。
果然,李木依然唉声叹气:“但愿吧,我什么也不想,有吃有住最重要,其它的再说。我能想到你出来时的艰难,麦子,你是十六岁多出来的吧?你比我坚强啊,肯定受了不少苦,你知道吗?先前在电话中,我故意给妈说现在过得很好,是怕她担心,但我能从妈的语气中听出来,她知道我可能在骗她,很奇怪,妈不认识几个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她还说,让你有空打电话回去,她说对不起你,让你那么小就出门闯荡,哎,妈也不容易,没什么好怪她的,她的伟大犹如我们的日月。”
梁凤书马上说道:“麦子可夸你们的妈了,这个世界他最爱的人中,说我都得排第二,以前我还不服气呢,今天听你也这么夸你们的妈,我差不多能理解了。要按常理,你们的妈并没有给你们某一个好的出路,你们不恨她怨她就不错了,我们城里的妈,对儿子是要操心一辈子的,管工作,管娶媳妇,管生孩子,全程护送。而你们必须得从小出门,从艰难中摸索自己的出路,依然爱你们的妈,你们的妈一定是一个伟大的妈妈。”
气氛又轻松一些了,我搂着梁凤书:“我的女菩萨,你和妈妈我一样爱,一样重要。”
李木趁机笑说道:“麦子,女菩萨能这样搂着吗?”
梁凤书推开我,看看李木:“你说得对,他可坏了,老是骗我开心,我就上了他的当。李木,真的,找个女朋友,你们兄弟都爱看书,长得又有模有样的,自信一点,麦子,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虽然像个叫花子,可你指着我的书,说你一个小时就能读完,还能记得住,你还说你一年读了几百本书,你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很是光彩,使我确信不疑,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说那样的话,直接让我不得不爱你。”
我很神气的对李木说:“听听,不是我吹牛吧?是她先爱上我的。”
梁凤书瘪着嘴:“看把你神气的。”
“当然了,有这么好的老婆都不值得神气,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神气了。”